詢問持續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中間這兩位工作人員反複通過各種方式向孫立恩確認了他和小林豐之間的聯係過程。

說是反複確認,其實就是通過不同的方式反複確認一件事情——小林豐和小林薰是否和孫立恩有直接的經濟上的來往。

這種提問多少會讓人感覺到有點被冒犯,但考慮到之前宋文的囑咐,以及門外突然多出來的警車之後,孫立恩深刻覺得,自己還是有什麽說什麽比較好。

在回答完了所有問題之後,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兩位工作人員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非常有默契的同步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東西。他們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示意孫立恩可以自由活動了,並且說道,“基本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那份錄音我們這兒也已經收到了——您手機裏的錄音可以自由處理啦。”

孫立恩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那……接下來我還需要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間裏不能出去麽?還是可以去醫院上班了?”

“可以去了。”這兩位工作人員笑著說道,“宋院長之前可能是有些過度緊張,現在沒有問題了。”他們看著孫立恩有些忐忑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隻要您在國內,那就不會有什麽麻煩。如果小林豐之後還和您有聯係,您也可以和這一次一樣向宋院長報告——她能聯係到我們。”

“這些消息……有用麽?”孫立恩有些忐忑的問道,“對病毒溯源和繼續研究應該能起到一些幫助吧?”

這兩位工作人員互相又對視了一眼,之前負責提問的那個人忽然問道,“孫醫生,病毒溯源是一個非常嚴肅的科學工作,我們必須用無可爭議的科學結果來說話。”

“是的。”孫立恩點了點頭,然後有些不解道,“可是這個實驗結果本身就是科學客觀的……”

“它的科學性和客觀性還有待觀察。”這位工作人員說道,“就算它是完全正確且精準的,僅憑這種強度的證據,我們也無法肯定疫情的發源地在哪裏。實驗過程中進行的檢測過程中會不會有汙染,結果是否精確,這些問題都需要科學家和研究者們繼續研究。”

“可是他們這麽不講武德……”

那位工作人員笑了笑說道,“咱們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那就得有個負責任的大國的樣子。我們要對世界、對人民、對曆史負責——手裏有什麽證據就講什麽證據。被狗咬了,我們總不能去把狗再按住了咬一口報仇吧?”

這兩位工作人員一起笑了出來,剛才記錄的那個工作人員嚴肅道,“我們的態度一直都很明確,病毒溯源是科學問題,應該交給科學家們解決。”

直到把這兩位工作人員送走了之後,孫立恩才反應過來……自己還不知道對方就究竟是哪個部門的工作人員。

好吧,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知道的就不知道。他歎了口氣,然後轉身走進房間開始洗澡——難怪那些小姑娘動不動就說自己去洗澡了,反正有事兒沒事兒洗個澡,確實能讓人緊張的身心同時放鬆下來。

雲鶴市昨天新增了5例確診病例,湘北省其他16個市級地區沒有確診病例。目前還在雲鶴的醫院接受治療的患者中,危重症加在一起不到4000例,還有6000例左右的普通型和輕症患者。

按照現在每天接近1000人的出院速度,再過一周……也就是到3月20日前後,雲鶴應該就能夠實現0新增的目標。

終於要贏了。孫立恩本來還有點開心,但他現在卻完全開心不起來。

意大利的疫情還在繼續蔓延,嚴重程度有增無減。

按照現在的這個新增速度來看,意大利方麵的疫情還遠沒有到最高峰。根據基本的流行病學知識,隻有在大規模PCR檢查陽性率出現了明顯下降之後,才可能有底氣說“疫情已經臨近結束”。

意大利方麵的PCR檢測能力很弱。作為一個發達國家,意大利目前每天能夠進行的PCR檢測數量甚至不足8000例——這個水平平時做研究完全夠用,但用於應對傳染病就捉襟見肘了。

意大利有八千萬人口,發達的交通導致人口流動規模巨大。每天8000例的檢測水平甚至連“夠用”都算不上,按照新型冠狀病毒的傳播速度估算,這個PCR水平要增加至少二十倍,才有可能趕在疫情擴散到下一個數量級之前找出所有的感染者。

檢測水平跟不上,隻是意大利地區疫情嚴重的原因之一。

作為一個擁有悠久曆史的國家,意大利的絕大多數城區都建成了百年以上。老城區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和布局設計,而這種布局設計在帶來了漂亮城市外觀的同時,也為傳染病的傳播客觀上提供了條件。

窗戶窄小、室內空氣難以流通、下水管道老化、居住密度極高……這一切條件都客觀的降低了傳染病傳播的難度。同時,文化差異也讓絕大部分意大利人成為了高危群體。在他們的文化和社會習慣中,見麵行貼麵禮,熱情的擁抱握手這才是正常行為。和鄰居朋友保持距離反而是不禮貌的。隻有生病的患者才需要戴上口罩,毫不遮擋的呼吸新鮮空氣才是保持健康的關鍵。

更讓人無奈的是,普通的醫用外科口罩和N95口罩對意大利人的麵部特征並不夠友好。

西方人五官大多比較立體,除了猶太人以外,法國和意大利人的鼻子普遍都比較高聳。而高聳的鼻梁除了為他們帶來更大的鼻腔以適應環境以外,同時也妨礙了外科口罩對他們的麵部密封的效果。不少意大利人雖然自己戴上了口罩,但卻因為鼻子實在是勒得難受,於是幹脆選擇把自己的鼻子露在外麵。

讓新型冠狀病毒在意大利造成高病亡率的高危因素還有一點——他們的醫療體係。

不是說意大利人的醫療體係不好,恰恰相反,他們的醫療體係水準相當高。在高水平的醫療體係支撐下,意大利65歲以上的人口數量占到總人口的22.8%以上。而在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患者中,年齡是一個獨立高危因素。

同時,意大利的醫療係統也在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除了令人窒息的就診潮以外,意大利的醫務工作者還必須麵臨防疫物資缺乏、超時工作以及更令人擔心的醫務人員感染問題。意大利本身的防疫物資生產能力就不足夠,而隨著疫情在歐洲各個國家擴散開來,原本就不夠的防疫物資就更緊張了。

為了確保本國擁有足夠的防疫物資,不少歐盟成員國都開始下達出口禁令,中間截停其他國家所訂購的防疫物資。而作為全世界最大的口罩和防疫物資出口國,中國的疫情還沒有徹底消失。同時,各個生產企業還處於產量攀升階段。建立全新的生產線,大量生產防疫物資還需要時間。

意大利目前幾乎成了歐盟棄兒——所有歐盟國家都下達了禁止意大利人入境的法規,而同在一個聯盟中的各個國家都在著急保護自己,沒有國家願意,也沒有國家有能力向意大利伸出援助之手。

而剛剛從疫情中緩過來的中國,向他們提供了寶貴的援助。

在孫立恩被禁足的當天,他就接到了消息——西華醫院專家組團隊中抽調了呼吸與危重症科主任、小兒ICU病房的護士長、以及其他一大批還在蜀中的專家。他們急匆匆的踏上飛機,直接抵達了滬市,並且乘上了飛往意大利的包機。

這架飛機上除了有醫生和疾病防控領域的專家以外,甚至還帶上了一名在蜀中大學任教的意大利語教授。她這次過去是專門負責翻譯的。

和這批專家一起飛往羅馬的,同時還有中方捐贈的31噸防疫物資。這些物資中包括ICU設備、呼吸機、醫療防護用品和抗病毒藥劑等等。

在歐洲的兩大製造業中心德國和法國都宣布限製醫療防護用品出口的時候,中國方麵卻決定向意大利出售1000台呼吸機,200萬隻口罩,兩萬套防護服和五萬套PCR檢測試劑盒。

這就是中國人的處世之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剛剛經曆了一場大災,作為人類,我們不希望任何一個國家會再經曆一遍我們曾經經曆過的痛苦。哪怕現在物資仍然緊張,哪怕現在的雲鶴每天都還有新確診的患者,但隻要能幫得上忙,那就得幫一把。

……

……

……

孫立恩平安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這讓醫療組的同事們都很開心。

“我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不是被隔離了。”布魯恩湊到孫立恩身邊說道,“後來問了胡佳,才知道你被隔離起來是因為其他事兒。”

“確實。”孫立恩點了點頭,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之前從小林豐口中聽到的消息能不能告訴別人。於是,他隻能想辦法把這個事兒給糊弄過去,“我之前不是參加了一個會嘛,會後有點其他的事兒要處理,折騰了我一個通宵——這不就昨天幹脆躺在房間裏補覺嘛。”

布魯恩不疑有他,畢竟孫立恩在他這兒的信用度還是很高的。他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似地說道,“哦對了,之前跟你說過的我侄子的事兒你還記得吧?”

“記得,就是那個在空軍基地的地勤?”孫立恩點了點頭說道,“他的觀察期解除了?”

“是啊。”布魯恩點了點頭,有些慶幸地說道,“反正折騰了挺久的。他倒是一直沒有什麽症狀——不過前兩天他告訴我,醫生給他做了抗體檢查……他是陽性。”

抗體是人體的正常免疫反應結果,當有抗原入侵人體之後,免疫係統就會在一段時間內合成出能夠對抗抗原的免疫物質——這種免疫物質就是抗體。抗體能夠起到免疫識別標記和沉積的作用。免疫識別能夠讓巨噬細胞識別並且吞噬抗原-抗體複合物,而抗原-抗體複合物本身能夠阻礙病原體繼續入侵人體細胞,並且喪失活動能力。

換句話說,從布魯恩的侄子體內檢查到了新型冠狀病毒的抗體,這就意味著他曾經感染過新型冠狀病毒。

而作為一種目前還沒有突破性感染變異的病毒,感染過就意味著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康複者將不會再次感染病毒。

雖然有一些病原體是例外,但絕大多數情況下,感染過後人體就擁有了免疫力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那挺好啊。”孫立恩想了想然後問道,“給他做過PCR檢測麽?”

“沒有。”布魯恩搖了搖頭,“CDC的官老爺們不知道抽了什麽風,他們不允許使用商業公司的PCR試劑盒,也不允許其他國家的PCR試劑盒進入美國。隻能用他們自己的——這種試劑盒據說準確度有問題。”

好家夥……孫立恩倒吸一口冷氣,他拍了拍布魯恩的肩膀道,“算了,反正你侄子也沒有症狀,現在抗體是陽性,那他最多就是個無症狀感染者……”

說到這兒,孫立恩忽然猛地一機靈。

“你侄子是什麽時候確診的電子煙肺炎來著?”孫立恩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我記得你說過……是去年九月?”

“十月。”布魯恩糾正了一下孫立恩,然後無奈道,“這小子當時病得很重,甚至進了ICU。我們都以為他可能挺不過來了。”

“他現在的抗體滴度有多少?”孫立恩繼續幹著自己的事情,他一邊在綠區的護士站前麵做出一副檢查醫囑的模樣,然後“隨口”問道,“咱們這兒出院的康複者體內RBD IgG(新型冠狀病毒表麵S蛋白抗體)濃度基本都在1000~2500左右。”

“他現在大概有個……200多?”布魯恩有些不確定道,“他的抗體滴度反正是挺低的,我覺得可能是和他之前濫用藥物有關係。”

新型冠狀病毒康複者體內的抗體水平究竟會到一個什麽地步,他們體內的抗體滴度水平會不會隨著時間推進而下降,這都還是個未知數。而這種未知數也為對抗病毒的工作帶來了一絲陰霾。

根據上級有關部門和其他研究組的協助請求,北五區正在開展對新型冠狀病毒康複者體內抗體滴度水平的測試。到目前為止,測試主要展現了兩個方麵的特征——中老年康複者體內的抗體滴度水平比年輕人普遍更高。同時,部分康複者體內是檢測不到RBD IgG抗體的。

並不是所有康複者都能獲得免疫,這個消息已經足夠讓人頭疼了。而更讓人頭疼的是,青年人的抗體水平偏低。這可能意味著年輕的康複者們之後將麵臨更大的再次感染的風險。

而布魯恩的侄子RBD IgG抗體水平有200多,這並不能直接說明問題——他有可能確實是個無症狀感染者轉康複。也有可能是……十月就已經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

現在糾結這個沒有意義,還不如專注眼前的事兒呢。之前被兩位工作人員教育了一遍之後,孫立恩的頭腦冷靜了不少。

“好吧,祝他身體健康。”孫立恩完成了敷衍工作,然後伸了個懶腰,“走吧,咱們進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