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荒馬亂來形容現在的情況再合適不過。九名醫生裏,現在還能進行接診活動的就剩下了孫立恩一個。要不是後麵也就還有八名患者在排隊,孫立恩非得瘋了不可。

丁輝國被留在了一旁的留觀室,孫立恩目前決定讓他先在留觀室等一等。至少等到病理科的檢查結果出爐,然後再騰出手來看看他的問題。而其他來診室的患者……則大部分以外傷為主。骨折和脫臼基本對半開,還有一名眼外傷的患者——孫立恩的團隊裏可沒有眼外科的醫生,他隻能再次緊急給吳主任打電話請求支援。

骨折和脫臼的病人都需要專門的骨科醫生進行評估,然後再根據評估和影像學檢查結果決定是手法複位後固定,還是通過手術後複位。

由於前來就診的患者中,有一名是脛腓骨骨折。因此孫立恩除了囑咐患者別亂動,以免刺激到骨膜後產生劇痛,同時還一邊觀察狀態欄,一邊仔細檢查了患者的足背動脈搏動。脛腓骨骨折、足底損傷、尺橈骨骨折以及手掌損傷都有可能引發骨筋膜室綜合征,這些部位的骨折必須小心應對才行。

確認患者的足部動脈搏動正常後,孫立恩才出門去給這位脛腓骨骨折的患者推來了輪椅。但是沒辦法,現在沒有護工沒有護士,甚至沒有可以叫來幫忙的實習和規培同學。他隻能滿懷歉意的請患者自己搖著輪椅,自行前往影像科進行X光和CT檢查。

而那兩位脫臼的患者嘛……孫立恩歎了口氣,組裏沒有專職的骨科醫生,而這種複位首先還得拍片看看損傷。於是又是一陣折騰——等他們都去拍完了片子,從紅區趕出來做複位的骨科醫生也趕到了現場。

肩關節脫位的複位稍微“簡單”一點,這主要是個力氣活。那位骨科醫生在看完了片子之後,首先對這名患者進行了腋神經損傷檢查。通過三角肌反射陽性和確定患者上臂外側感覺正常後,他鬆了口氣說道,“神經沒有問題,就是單純的肩關節前脫臼。”

隨後,這位骨科醫生讓孫立恩去找來了“咱們這兒最有力氣的醫生”,然後非常有信心的指揮著患者平躺在檢查**,而自己則拿了一條用於替換檢查床“床單”的無紡布。把無紡布擼成一條粗布繩之後,骨科醫生將這根布繩穿過患者腋下,然後站在患者的頭部位置,隨後把繩子交給了剛剛被孫立恩叫來的布魯恩博士,隨後指揮孫立恩把病人給按住。

“他這個脫臼比較……麻煩。”骨科醫生示意孫立恩牢牢抓住了患者的雙腿後說道,“一般來說,咱們做複位一個人借助工具就行,但他這個不成——他這個……這個……”骨科醫生看著**的這位患者然後歎了口氣,“他這也太壯了。”

肩關節脫臼的這名患者身高和布魯恩基本一致,可身上的肌肉塊卻要比布魯恩結實的多。而根據患者自訴,受傷前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裏打沙袋進行每日鍛煉,結果自己老媽突然推門而入。他下意識的轉身回頭,結果一個不留神,沙袋回**把他整個人砸倒在了地上——摔倒的過程中,他下意識伸開右臂試圖抓住什麽東西,結果正好帶在了一旁的木頭椅子上。隨後,這個倒黴蛋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同時還把自己的右臂給拽脫臼了。

這樣的脫臼,在沒有X光和CT設備的社區醫院確實處理不了。畢竟他們沒有這些設備,也沒有高年資的骨科醫生,更沒有能夠保證手法複位失敗後,進行全麻複位的設備。

是的,手法複位失敗後的補救措施就是全麻複位。手法複位是有失敗的可能的。這樣的多見於肌肉組織發達,或者由於緊張導致肌肉過於緊繃的患者——他們的肌肉緊張,以至於醫生無法通過單純手法進行複位。這種情況下,就需要通過全身麻醉和肌肉鬆弛藥物讓患者肌肉放鬆。消除肌肉緊繃後再行手法複位。

當然,全麻複位也有失敗的可能。而再次複位失敗時,醫生就會開始考慮進行切開複位。

但願這位可憐的壯碩老哥不至於要到切開複位的地步。

肩關節新鮮脫位時,如果合並有肱骨頸、肱骨幹骨折,或者肩盂骨折嵌入關節內,或者肱二頭肌長頭嵌於關節內,或者合並有血管和神經損傷則需要直接進行切開複位。

壯碩老哥目前整體狀況還行,至少沒有發現神經損傷,也沒有出現合並骨折的情況。因此切開自然不是第一方案。

“好了,抓住啊。”骨科醫生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興奮。似乎也是因為太久沒有從事過本專業的治療內容,這麽乍一上手還有點激動。他先是在空氣中扭動了幾下手臂,似乎是正在喚醒沉睡在自己肌肉和關節中的記憶。隨後,他用雙手抓住了患者的右臂,然後對還有些發懵的布魯恩喊道,“拉!”

布魯恩用盡吃奶的勁開始向上用力拽起了手裏的“布繩”,孫立恩被拽的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好在他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姿態,然後死死拽住了患者的雙腳。

被布魯恩這種活熊一樣的人物用布繩死死勒住腋下,疼痛是肯定的。更要命的是,骨科醫生也開始用全身力氣向下拽起了患者的右臂——為了保證發力時自己不會脫手導致更嚴重的創傷,骨科醫生甚至在患者除去衣物的腋下墊了一塊紗布,然後直接左腳蹬了上去。

用布繩拽用腳蹬,這種看上似乎和“醫療”沒有什麽關係的動作,其實是保證手法複位的關鍵所在。用布繩牽引是為了固定肩袖,而腳蹬同樣也是為了固定肩關節。前脫位的肩關節想要複位,首先必須讓肱骨頭向下脫出,然後才能在韌帶和周圍組織的牽引下回到原位。

三個大老爺們用全力……折騰的還是脫臼的地方,疼是肯定的。孫立恩早就知道肌肉壯漢大多忍不了疼,但他可真是沒想到這位老哥嗓門……居然這麽好。

這“嗷”的一嗓子,音調是真的挺高……得HighC了吧?

老哥一嗓子嚎了出來,並且隨著布魯恩和骨科醫生繼續用力,嚎叫聲開始出現了明顯的波動感。嚎了差不多七八秒鍾,骨科醫生開始慢慢向外側旋轉自己手裏的這條胳膊。

好的,音調已經到HighD了。

繼續用力繼續拽,隨著胳膊向外側旋轉,老哥的嚎叫聲更慘了。孫立恩幾乎已經快壓不住自己手下的雙腿了——就這位患者的肌肉發達程度來推測,他很有可能一條腿就能把孫立恩給蹬出去。

好在老哥對於自己的身體還有控製,他的理智告訴他,醫生正在替他進行治療。而疼痛需要忍耐。

老哥沒有被固定的左手用盡全力擰著床旁的護欄,手和塑料護欄擠壓,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而在他的嚎叫聲音即將到達肺活量所能支撐的最後極限時,孫立恩感覺自己的手上突然震動了一下。

這明顯不是人類能夠通過下意識和自發控製肌肉所能產生的動作——從手感上來看,它似乎更像是什麽東西滑入到了一個預先設置好的……插槽裏。

和這個動作幾乎同時發生的,是老哥嚎叫的突然終止。當然,並不是說他突然不出聲了,而是HighD的高音突然變成了喊叫結束的“餘韻”。

骨科醫生示意布魯恩停下手裏勒布繩的動作,他用手捏了捏老哥的肩膀,然後非常滿意的點了點頭,“應該是已經複位回去了。”

“牛逼。”肌肉老哥啞著嗓子誇獎了一句骨科醫生,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然後有些震驚地說道,“我不疼了!”

“先別著急動。”骨科醫生迅速阻止了老哥活動右臂的意圖,他推了推老哥的右側胳膊,讓他的胳膊貼在胸前,搭在了左側的肩頭上。“就這麽按著別動。”

搭肩試驗是檢查患者肩部脫臼的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一旦患者有肩關節脫臼,那麽搭肩試驗就必然是陽性結果——除非硬掰,否則脫臼一側的手是絕對不可能搭在另一側肩膀上且同時保持肘部貼近胸壁的。

搭肩試驗陰性,證明患者的肩關節脫位已經入臼,最大的難關過去了。

“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上肢固定。”骨科醫生從身旁拿出了一卷繃帶,先在肌肉老哥身上綁了個簡易三角巾出來然後說道,“先這麽暫時固定一下,等會我重新給你打個石膏。等大概兩周後就可以開始重新活動了。不過你得記住,重新活動隻能先做輕微運動,上舉功能鍛煉要等到四周以後才能開始——現在是疫情期間,情況比較特殊,等兩周之後你直接到社區醫院就可以拆石膏了。”

孫立恩看了一眼老哥的狀態欄,然後暗暗點頭。骨科醫生不愧是最對門路的專業人士,複位過程中沒有造成任何軟組織損傷,同時完美解決了患者的肩關節脫臼問題。

“那我是不是還要開點藥?”到醫院治病就要開藥,這是大部分普通人的普遍認知。關節複位的過程雖然疼得厲害,但確實馬上解決了自己的問題。肌肉老哥決定做個厚道人——醫生開藥不就是要賺錢嘛,讓他多開點,就當感謝人家了。

“不用開藥。”沒想到骨科醫生直接搖起了頭,他非常肯定地說道,“你是第一次脫臼,複位之後隻要靜養製動就可以了,不需要口服藥物輔助……”說到這裏,骨科醫生笑著反問道,“你現在也不疼也不癢,有什麽地方需要用藥呢?”

……

……

……

打完了石膏,把肌肉老哥送走之後,骨科醫生轉向孫立恩自我介紹道,“我姓蔣……”

“您的名字應該不是‘道德’吧?”孫立恩笑眯眯的問道。由於疫情關係,都穿著防護服的醫生們不能互相握手。所以互相打招呼用的都是胳膊肘對碰一下這種“特殊方案”。

和孫立恩碰了一下胳膊肘之後,骨科蔣醫生笑道,“我爹媽還算靠譜,沒有隨便給我找個詞兒當名字——我叫蔣俊易。”

布魯恩突然插入了孫立恩和蔣醫生的對話中,“我當然知道打斷其他人正在客套的對話很不禮貌,不過我實在是……有點問題想要問一下。”他對蔣俊易醫生問道,“這種無鎮痛複位在中國是……常態?”

布魯恩平時在四院搶救室工作的時候,主要負責的是內科部門。換言之,他處理的患者大部分都需要通過內科手段進行幹預和搶救。創傷類的搶救,他在四院還確實沒有接觸過。

如果是在美國,對於脫臼的患者進行治療之前肯定是要做一定程度的止痛和麻醉的。而為了使用方便,這種麻醉劑一般會使用吸入式的一氧化二氮。

一氧化二氮作為一種吸入式麻醉劑,安全性相對其他麻醉劑更好一些。但這也僅限於在醫院監護下使用。作為麻醉劑,一氧化二氮也有成癮性。而大量長期使用一氧化二氮,可能會導致包括癱瘓在內的極其嚴重的後遺症。

“為什麽需要鎮痛呢?”蔣俊易醫生有些不太理解布魯恩的發問,“這就疼一下,而且也不是什麽忍耐不了的疼痛嘛。我們處理傷口的時候也不鎮痛啊,有些創麵愈合不好有肉芽的,我們還會直接上藥匙刮呢……”

孫立恩聽到“藥匙”兩個字就突然覺得肚皮上一陣幻痛傳來——當初被人用刀給了一下之後,布魯恩都這麽對他幹過。

“鎮痛不是有助於肌肉放鬆?”布魯恩還是有些不理解,“而且你們複位之前不需要先拍個MRI看一看軟組織損傷情況?”

“神經沒有損傷,動脈有搏動且皮溫正常,這就沒有必要上MRI吧。”蔣俊易醫生愣了一下才回答道,“這種脫臼就上MRI,這不算過度醫療?”

聽到這兒,孫立恩大概明白布魯恩想問什麽了。他直截了當的回答道,“這就是出發點上有區別。國內醫療的目的,一直都是在保證治療效果的前提下,盡可能控製醫療費用和醫療資源使用——好鋼用在刀刃上嘛。美國的醫院雖然也要保證治療效果,但卻會在保證治療效果的前提下,盡可能為醫院選擇收益更高的治療內容。別的不說,用一氧化二氮的時候得監控生命體征吧?得找麻醉醫生來執行麻醉吧?MRI也是一樣的道理。”

“可做可不做的項目上,美國的醫院會更傾向於做——雖然說出來的理由是為了患者舒適度和檢查更詳細……但實際上,誰知道呢?”孫立恩聳了聳肩膀,看著布魯恩說道,“資本主義下的醫療體係,和我們還是有很大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