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帶隊前往雲鶴市北湖醫院,開始了他和醫療組的第一次巡診。

今天早上天氣不算太好,雲鶴的天空陰沉沉的。班車開到一半,天上甚至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雲鶴最近的天氣是典型的南方冬季,天陰、潮濕、寒冷。醫療組的醫生們原本的防寒裝備在這種天氣下都顯得有些單薄,畢竟寧遠的天氣遠沒有這麽潮濕。雖然都不供暖,但穿厚一點,寧遠的冬天還算是過得去。

而雲鶴的天氣嘛……除了潮濕所帶來的寒冷以外,街上一個行人都看不到的冷清感大概也是造成大家能感覺寒冷的一個重要因素。

班車在大街上快速行駛著,過了大約三十分鍾後,載著幾乎整個寧遠四院綜合診斷中心的醫生們抵達了雲鶴市北湖醫院。

宋文早就已經在大門口守著了,寒冷的風雨中,她和另外兩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就這麽站在大門口的遮雨簷下,褲腿上都是雨漬。

孫立恩帶著自己的同事們下了車,大家在門口排成了有些鬆散的方陣。布魯恩鶴立雞群似的站在人堆裏,比其他的醫生們高出大半個頭。而袁平安和馬永芳則站在隊伍最中間——這倆人臉上的黑眼圈就像是剛剛被人打過似的。而陳天養因為身份相對比較特殊,他直接走到了宋文身邊,沒有和大家一起“列陣”。

“辛苦你們了。”宋文朝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精兵強將”們點了點頭,“我想,孫主任已經和你們說過這一次的任務了。”

眾人一起點了點頭,他們對今天的工作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心理準備。

“目前從社區轉運過來的患者數量不會太多,社區醫院那邊能夠處理的病人是不會轉運過來的。”宋文強調道,“能送到咱們這兒的病人就三類,危重症患者、需要盡快手術治療的、以及社區醫院搞不清楚到底有什麽問題的。”

“咱們四院是大急診中心,我對你們的要求就一條——把咱們四院的牌子擦亮了!”宋文提高了聲音說道,“你們八個人,要撐起來的是一家三甲醫院收治的所有患者需求!但是,不要逞強,不要覺得這個病人就必須在你們手裏搞明白。醫學是個細致分工的學科,你們不可能包打天下。在該認慫的時候認慫,這才是正確科學的態度。”

宋文的話說到了大家的心坎裏。畢竟在場的醫生裏,有陳天養作為普外科和消化外科醫生,有同樣是普外科的王國南,有內分泌科的馬永芳,心內科的陳學榮。而徐有容和袁平安都是神外出身,周策是腎內科醫生,布魯恩算是急診與重症醫學科的人才。

還有一個開了掛的孫立恩。

算上孫立恩,一共九名醫生,能夠覆蓋相當一部分治療內容。但同時,他們也有很強的局限性——如果碰上一個主動脈夾層或者急性白血病的患者,孫立恩和布魯恩也許能夠幫他們做點緊急處理,但真要治療,還是得請專科醫生來接手。

“第一批病人會在四十分鍾後抵達醫院,接下來,請主管門診工作的吳主任介紹一下具體情況。”宋文結束了自己的短暫發言,並且示意自己身旁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開始講解。

“我們現在能夠提供給各位醫生的診斷手段有以下內容……”吳主任非常迅速的開始了自己的介紹,他甚至沒有時間進行自我介紹,隨後就向大家介紹起了目前檢驗科所能提供的檢查項目。

根據這位吳主任的說法,北湖醫院檢驗科現在壓力非常大。幾乎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投入到了對新型冠狀病毒PCR的檢測工作裏。他們不光需要承擔本院的患者PCR檢測任務,同時還要承擔起周圍三家二甲醫院送來的樣本檢測任務。

在這個壓力下,目前北湖醫院檢驗科能夠及時提供的檢驗項目主要集中在機器自動檢測的項目上。包括血常規、傳染病五項、尿檢、生化分析、凝血時間、微生物藥敏分析等內容。

除此之外,北湖醫院的影像科和核醫學科還能夠提供一台CT以及一台1.5T的MRI進行影像檢查,超聲科能夠提供一台B超供檢查所用。

“目前我們能夠提供的檢測內容就是這些……”吳主任似乎對這個情況很不滿意,他歎了口氣說道,“根據有關部門的要求,我們現在的胸痛中心和卒中中心仍然是開放狀態,但是這兩個中心目前隻能同時處理兩名患者。由於胸痛和卒中的特殊性,我們也無法判斷之後會有多少患者被送過來——這樣的患者是沒辦法提前通知的,請各位多加注意。現在院裏可以進行心髒支架手術,但是暫時無法執行心髒搭橋術。同樣,我們有設備可以進行頸內動脈或者近大腦中動脈閉塞導致缺血性腦卒中的支架取栓術,但是沒有能夠主持手術的醫生。使用溶栓藥物進行溶栓治療的條件是有的。但出血性腦卒中……”

孫立恩忽然說道,“我們組內有兩名神經外科醫生,他們可以進行出血性腦卒中的緊急手術,吳主任您這邊能配齊手術團隊的其他成員麽?”

吳主任想了想道,“配齊一支團隊沒有問題,隻要你們通知,我們能在十分鍾內完成團隊集結。但是第二支團隊可能就困難一些……主要是目前沒有合適的一助。”

外科手術中,一助承擔的責任非常重要。這個職位上的醫生需要替主刀醫生完成大量的實際工作,包括切皮,遊離組織以暴露視野,為手術創造合適的條件等等。如果單論工作量,一助可能要比主刀更加辛苦。

而神經外科的手術在過程中不光需要有良好的合作,更需要一助在完成工作的時候盡量減少對神經係統的損傷。不同的主刀手術習慣不同,對於視野的要求也多少有些區別。所以,神外手術的一助一般都是和主刀搭檔了很久的醫生。大多數情況下,一助都是從那些和主刀合作很多場手術的二助中晉升出來的。

要讓徐有容和袁平安在沒有順手一助的情況下,完成對出血性腦卒中患者的手術,這難度就像是讓一個和布魯恩身形相仿的直男突然穿上九厘米高跟鞋,然後去完成4×100米接力賽一樣困難。

不過,北湖醫院畢竟是個老牌的三甲醫院,院內醫生水平還是挺不錯的。今天輪休的神經外科醫生中,有一名高年資主治醫師。雖然是高年資主治,但由於大三甲醫院的人手和輪值問題,他還沒有資格進行顱內血管栓塞術和顱內畸形血管切除術。

雖然沒有資格執行手術,但作為合格的一助還是沒有問題的。

但要是同時有兩台這樣的手術,那就隻能從紅區再調一名能夠充當一助的神外醫生。這最少需要二十分鍾以上的時間。

如果有三台……那就得最少四十分鍾,這樣才能把目前在醫院值班的唯一一名神經外科副主任醫師和一助以及手術護士和麻醉醫生配齊。

“怎麽要這麽久?”孫立恩皺眉問道,“院裏現在就一名神外副主任?”

“我們還有支援其他二甲醫院開展收治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任務。”吳主任歎了口氣道,“全院上下所有的醫生都在忙,內科的醫生都在本院負責治療,外科的醫生要麽在本院的紅區工作,要麽就去了周圍的二甲醫院支援。現在人手實在是不夠。”

這倒是個孫立恩之前沒有想到過的問題。他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吧,我們盡快進入崗位,然後熟悉一下環境開始工作。”

……

……

……

換好了防護服,孫立恩坐在陌生的診室裏,感覺心情有點奇妙。

雖然不是第一次搞巡診,但這一次的目的卻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這一次來到門診的病人,都是經過社區醫院分診過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風險很低的患者。他們來醫院是有其他疾病需要治療。

這感覺頓時就不一樣了嘛!

孫立恩歎了口氣,然後開始默默祈禱,但願自己的臉不要太黑。來點罕見病都行,別來個帶著新型冠狀病毒的罕見病患者就好了。

“咚咚咚”,就在孫立恩完成祈禱的同時,他的診室門被人敲了三下,隨著三聲悶響,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傳了進來,“醫生,我能進來麽?”

“請進。”孫立恩說道,他一邊請患者進來,一邊全神貫注的關心著狀態欄的提醒。目前狀態欄還沒有跳出“高致病風險”和“高傳播風險”的警告,這說明這間第二診室裏是不存在新型冠狀病毒的。

要是一開門就跳警告,那就意味著這名患者很可能攜帶或者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要真是這樣,孫立恩絕對要明天請假,然後找個雲鶴的名寺古刹——就算不開門,他也得到古刹門口一邊哭著一邊拍門喊兩嗓子“有沒有天理了!”之類的內容。

還好,狀態欄挺給麵子。這位名叫“丁輝國”的男人走進了診室。他帶著一層醫用口罩和一層防寒口罩,臉上還罩著一個透明的護目鏡。丁輝國向孫立恩點了點頭,然後慢慢走到孫立恩麵前坐了下來。

“醫生,我有克羅恩病。”今年42歲的丁輝國向孫立恩介紹起了自己的情況。

三年前開始,丁輝國開始出現了反複腹瀉的症狀,每天得排爛便個三四次。但因為沒有腹痛、血便、發熱或者盜汗等症狀,因此他也沒當一回事。

兩年前的國慶節,丁輝國的症狀突然開始加重,除了反複發熱以外,他還出現了雙膝和踝關節的疼痛。雖然發熱可以自行消退,但關節疼痛還是讓他決定去醫院看一看。

在家附近的一家二甲醫院裏,醫生為他進行了結核感染T細胞斑點試驗、結核菌素純蛋白衍生物皮膚試驗,但兩次檢查都為陰性。而腸鏡顯示他有“結腸多發性潰瘍”,通過腸鏡進行活檢病理提示樣本有“慢性炎症反應”。

這樣的炎症反應引起了丁輝國自己的警覺。他在不少“健康醫療”的公眾號上看到過“反複炎症創傷極易導致腫瘤”的說法,而在得知自己的腸炎可能持續了很久之後,他馬上找到了一家能夠做PET-CT的私營影像機構,然後給自己開了個PET-CT的檢查。

檢查結果顯示,他倒是沒有什麽腫瘤風險。但腸道的炎症範圍很大——回盲部、升結腸近端、脾曲、降結腸、乙狀結腸腸壁增厚,代謝增高,考慮炎性病變。

這份診斷放在消化內科醫生桌上,再加上之前的腸鏡和活檢結果,丁輝國被正式診斷為克羅恩病。

克羅恩病是一種以消化道為發病區域的非特異性炎性疾病。對於這種疾病的病因目前尚不完全清楚,但醫學界普遍認為這應該是包括環境因素、遺傳因素、感染和腸道菌群失衡、免疫因素等多種因素互相作用所導致的。

環境因素作用於遺傳易感者,在腸道菌群的在參與下,腸道啟動了異常免疫應答並且最終引起免疫損傷和驗證過程。而由於患者免疫調節紊亂或者特異性抗原的持續刺激,這種免疫炎症反應表現過度且難以自限。

換句話說,這可能是一個人在一次拉肚子之後所能發生的最嚴重的後果之一。

克羅恩病難以治愈,並且有終身複發的傾向。

確診之後,當地醫院給丁輝國開出了潑尼鬆50mg/d口服的治療方案,並且醫囑要求丁輝國在症狀減輕後開始規律減量。三個月後的複查腸鏡顯示他的結腸潰瘍已經愈合。但在潑尼鬆減量到20mg/d的時候,丁輝國重新出現了腹瀉症狀。

腹瀉症狀出現兩個月後,醫生給對丁輝國進行了英夫利西單抗治療,前後一共治療四次,隨後複查顯示結腸潰瘍愈合。

而在複查結束後兩個月,丁輝國再次發熱。這一次,在CT檢查中提示他的右上肺葉尖段、下葉外基底段有條片影,同時左肺還有多發小結節。

通過T細胞斑點試驗陽性的檢查結果,當地醫院判斷丁輝國感染了肺結核。於是停止了對他的英夫利西單抗治療,轉而進行了異煙肼、利福平、吡嗪酰胺以及乙胺丁醇治療。隨後,他的發熱症狀緩解。六個月後的腸鏡定期複查提示他的腸道潰瘍愈合。

九個月後,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丁輝國的腸鏡複查提示他的降結腸出現新發潰瘍,隨後醫生停止了他的抗結核治療。

按照一開始的計劃,他應該在今年一月份再做一次腸鏡檢查,並且判斷需不需要重新進行單抗或者激素治療。但由於疫情關係,這一次檢查被延期了一個多月。直到兩周前,他開始重新出現了腹瀉症狀。這一次的腹瀉同時還有便血和關節疼痛伴隨。

長期治療但始終無效,這讓丁輝國非常痛苦。而就在他通過社區醫院準備開一點潑尼鬆口服片先扛一扛的時候,當地社區醫院通過聯網的病曆係統發現了丁輝國的克羅恩病史。社區醫生考慮到免疫治療和可能潛藏的結核感染風險,因此他們拒絕了開藥的請求,並且決定把丁輝國作為高優先級轉診對象,盡早讓他到醫院接受正規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