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醫生們提問的非常積極。大家的態度也非常明確——使用托珠單抗的風險我們已經研究過了,我們想知道的是孫立恩主任你們治療隊是怎麽避免這樣的風險的。

孫立恩一邊回答著問題,一邊在心裏暗自慶幸,多虧自己還提前寫了篇論文出來、多虧為了保證論文順利發表,他總結並且分析了一大堆數據。要不然這些問題他可能還真回答不了。

當然,由於托珠單抗本身雖然算是“老藥”,但用於對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所引發的炎症風暴是明顯的超範圍用藥。孫立恩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幾乎快把“注意相關法律風險”的提醒變成了口頭禪。

雖然嚴格來說,孫立恩現在帶隊來雲鶴市傳染病院給人看病就算超範圍執醫、本質上也是違規行為……但超範圍用藥還是不太一樣的。

講座本身隻持續了半個小時,而孫立恩的問答環節則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大家需要得到解答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從不同患者的用藥劑量到不良反應,從注射方式到其他需要重點監控的檢查指標……孫立恩答的口幹舌燥,結果還不敢揭開口罩喝口水。

堅持了兩個小時後,這場會議才算是結束。在會議室外麵,孫立恩拖著疲憊的身體對張智甫道,“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張教授你看方不方便跟其他相關部門討論一下,把托珠單抗推開使用?”

“推開是不太可能的,至少現在不可能。”張智甫搖了搖頭道,“現在我是這麽打算的,隻要是需要用托珠單抗的病人,名義上就都算是你們組的病人。反正具體操作讓其他醫生來搞,也不會怎麽增加你們的工作壓力。”他盯著孫立恩,沉默了幾秒鍾後說道,“今天淩晨,我們動員了第一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遺體解剖。”

孫立恩一開始還沒有理解張智甫在說什麽,幾秒鍾後,他突然蹦了起來,“結果怎麽樣?”

“雲鶴大學的法醫係劉教授他們還在完善過程,結果應該會在一兩天之內出來。”張智甫說道,“我們還在準備繼續動員解剖,目標是在一周內動員大概五到十例。”

雲鶴市傳染病院目前收治的患者數量大概在545例左右,而且都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除了北五區以外,傳染病院的危重症患者死亡率還是比較高的。

所以才有動員遺體解剖的可能,所以這些醫生們才著急想要掌握托珠單抗三聯療法的具體使用方法。

孫立恩歎了口氣,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了。

“動員解剖的任務已經下發到每一個科室了——隻要科室裏有不幸去世的患者,我們就要和患者家屬聯係動員解剖。”張智甫也跟著歎了口氣,“這個事情你要是幹不來,那我來搞。”

“這個……”孫立恩張了張嘴,半晌之後搖頭道,“我確實沒幹過,如果有這個需要……到時候我再來找你吧。”

張智甫教授和其他醫療隊的隊員都不一樣。他真的是全天24小時幾乎都在醫院裏的。隻要有需要,來院長辦公室找他就行。

孫立恩慢慢往樓上走去,但願……沒有找張智甫的時候。

……

……

……

關穀雪正在給孩子哺乳,這是趙鶴安從誕生到現在為止,第一次喝到來自母親的母乳。

孩子的狀態還是不太好,小小的身體燙的厲害。關穀雪懷抱著自己的孩子,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高溫,心疼的一個勁的掉眼淚。

趙健則在一旁努力安慰著妻子,“你看,這小子吃奶可有勁了。放心吧,他會好起來的。”

關穀雪的難過並沒有因為丈夫的安慰而好多少,不過多少還是有點改善的。她看著吃奶的孩子,感受著這個小生命想要活下去的努力吸吮,在心裏暗暗替著孩子打氣。

加油,再多吃兩口。多吃一點,總能好一些的。

從孩子出生開始,為了防止乳腺導管堵塞所引起的乳腺炎和腫塊,關穀雪就一直在堅持用吸奶器吸出母乳,並且將母乳放入冷凍庫保存。她在產檢的時候就聽醫生說過,喂母乳的話孩子的免疫力會強一些。但這麽長時間來,已經攢了滿滿一個冷凍倉的母乳以後應該怎麽處理……關穀雪也沒個主意。

“關女士?”錢紅軍在門外敲了敲門,“現在方便進來麽?”

“孩子在吃奶,麻煩您稍微等一下。”趙健反應比較快,他用簾子遮住了半坐在**的妻子,然後快走兩步打開了房門,然後衝著門外的錢紅軍露出了一個微笑,“錢醫生您好。”

“我這可是打擾孩子吃飯了。”錢紅軍低著頭進了房間,順手帶上了房門,“我這次來呢……是有個請求。”他維持著低頭的狀態,把自己防護服外麵掛著的小挎包摘了下來。

這種用藍色無紡布做的小挎包是北六區輕症患者們的傑作。由於醫務工作人員進入紅區都要穿戴防護服,而防護服上麵很明顯沒有口袋可以供醫生們使用。為了方便醫生和護士們的日常工作,北六區的患者們自己用訂書機、無紡布以及針線做了一大批小挎包送給了醫生和護士們。

錢紅軍從小挎包裏拿出了幾張打印好的白紙,以及一支筆遞給了趙健然後說道,“我記得關女士自從孩子出生之後就一直在用吸奶器和冰箱儲存母乳對吧?孩子現在雖然能吃奶了,但是之前那一個多月的母乳裏可能會含有新型冠狀病毒,所以我個人的建議是不要再給孩子吃了。”他頓了頓道,“但是……這些母乳裏可能會含有對抗新型冠狀病毒的抗體,這對我們研究會很有幫助。”

他低著頭,指了指放在趙健手裏的紙說道,“這是捐贈同意書——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您可以把那些凍在冰箱裏的母乳捐給我們。”

這個請求……其實有點突然且可能令人難以接受。畢竟母乳這種東西,本身就是個帶有個人隱私屬性的產物。但關穀雪卻沒有任何猶豫,她幾乎是馬上就答應了這個請求,“這些東西要是能派得上用場就太好了,我剛才還在發愁這一冰箱奶要怎麽處理呢!”

而轉到北五區,作為孫立恩離開時的病區主管,布魯恩博士正坐在綠區的護士站打著電話。

“嘿,伯納德,聽我說……”布魯恩博士一邊聳起肩膀試圖遮擋從電話裏漏出去的聲音,一邊對電話那頭的人用英語說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在雲鶴好嗎?我隻是想看看能不能給你幫點忙……”

“不不不,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已經在幾天裏學會了涼皮的製作方法,或者已經學會了十二種烤製豬肘的方法……我現在一提到豬肘就惡心。”布魯恩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的執照是美國執照,我也沒有辦法讓你以醫生的身份加入到治療組裏。如果你確實想為疫情做點什麽,我的建議是你最好直接回國,然後繼續在美國作為一名醫生工作。”

“是的,我們很缺人手。你如果作為一名誌願者來的話,我強烈歡迎。”布魯恩嘟囔道,“但是我不可能讓你作為醫生加入到治療組裏,這是違反法律的!在中國行醫,你必須有中國政府簽發承認的執業醫師資格證書才行!”

布魯恩的聲音稍微有些大,剛剛從電梯裏出來的孫立恩非常準確的捕捉到了“資格證書”這個詞。這讓他有些詫異。

作為來華專家,布魯恩和帕斯卡爾博士兩人的執照目前都還是參照“外國醫師來華短期行醫暫行管理辦法”執行的。他們的許可證是由第四中心醫院向宋安省衛健委進行申請,並且得到宋安省衛健委審核批準後下發的。兩人的執照都是一年內有效,超期後需要重新申請。

帕斯卡爾博士和布魯恩博士兩人目前都正在申請加入中國國籍,按照有關規定,他們必須要等到申請成功後,才能按照正常流程參加執業醫師資格考試,並且最終獲得執業醫師資格證。當然,根據今年剛剛公布,還處於征求意見階段的《外國醫師來華行醫管理辦法》規定,符合條件的外國國籍醫生也可以申請。

不過按照目前的申請進度來看,帕斯卡爾和布魯恩博士大概會在這一條辦法正式生效之前就成為法律意義上的中國公民,並且倆人都得去考執業醫師資格證。

孫立恩有些詫異的地方也就在這兒了——布魯恩的執業證書是每年四月到期續簽,現在打這個電話……總不能是老布的證書出問題了吧?

縮在一旁打電話的布魯恩看見了孫立恩詢問的目光,他擺了擺手示意孫立恩稍等一下,然後繼續對著電話說道,“我可以幫你問一問更高級別的管理人員,但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保證。伯納德,我還是這句話——如果你想要為這場疫情出點力,那所有的誌願者隊伍都會歡迎你。但如果你要作為一名醫生參與到治療裏的話……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如果有辦法了,那我再聯係你。”

掛了電話之後,布魯恩非常焦慮的撓了撓頭,然後對孫立恩道,“那個……孫主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非常糾結且還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仍然強忍著心理上的不適問道,“我有個朋友現在就在雲鶴,他想參與到臨床工作裏來。”

……

……

……

Dr.Xu是一名祖籍AH的第二代美籍華人。在美國生活了三十多年後,他決定在這個春節暫時休假,並且回到中國。他想看一看,自己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家鄉和國家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在探訪完了AH老家後,伯納德·許醫生原本打算將母親的老家雲鶴作為第二個中轉點,並且在春節後從雲鶴前往滬市——他準備在滬市探訪幾個自己以前在上學時關係比較好的中國同學,然後再回到美國。

但這個計劃卻被疫情徹底打亂了。因為母親的兩個妹妹都還在雲鶴,許醫生最終決定不搭乘美國國務院的撤僑專機,而是留在雲鶴照顧兩個“陌生”的姨媽。

隨著疫情情況逐漸好轉,伯納德自己也有點待不住了。外麵是還在肆虐的疫情,作為一名醫生,他實在是無法接受自己隻能呆坐在家裏等待風暴過去。

本來待在家裏,著急也就著急了。可伯納德卻在互聯網上發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他居然在互聯網上發現了一段正在疫情第一現場的醫生,怒罵網民暴行會讓疫情傳播風險增高的視頻。

這段視頻本身沒啥問題,伯納德也非常同意這位孫醫生的意見。但真正吸引了他的,則是在視頻結尾處一閃而過的那張熟悉的臉。

這不是布魯恩嘛!布魯恩·菲茲傑拉德,那個以前在訓練室裏和自己一起練習舉重的家夥!

畢業於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的伯納德醫生在畢業後進入了霍普金斯醫院工作,作為一名研究方向是腫瘤學的醫生,他在霍普金斯的日子過的還算不錯。

好吧,其實並不怎麽好。至少情感生活上,伯納德受傷的還挺嚴重。

為了彌合自己的情感創傷,伯納德重新開始撿起了自己大學時的興趣愛好——舉重。並且在這裏,他認識了布魯恩。

既然發現雲鶴一線的醫生裏有熟人就好辦。伯納德抄起電話就開始詢問起了布魯恩如今的聯係方式——沒辦法,他和布魯恩就是個“一起練舉重的朋友”的關係。而自從布魯恩離開巴爾的摩之後,他就和這位朋友斷了聯係。

持續的電話追蹤持續到了今天早上,伯納德終於從自己朋友的老板手裏要來了布魯恩的聯係方式。說來也巧,伯納德的這位意裔好友的老板,現在也在中國。

不過這都不重要,在拿到電話號碼的瞬間,伯納德就撥通了這串號碼。並且在長達十五秒的祈禱後,他成功的聽見了布魯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