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婚紗照之前應該有一個求婚”的念頭在孫立恩腦子裏來回盤旋,一直等到前來量體的工作人員到了之後,孫立恩還在琢磨這個問題。

總得有個儀式吧?總得……讓她感覺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吧?等自己像是個人偶一樣被量完了各個關節的尺寸後,孫立恩裝作和人聊天的樣子,接近了這位來給自己量婚服的“裁縫”,“師傅我想打聽一下,你們公司有沒有求婚策劃的服務?”

孫立恩的聲音壓的很低,而這位工作人員馬上就領會到了孫立恩的意思,她也壓低聲音問道,“需要我們準備策劃一下?”

“如果能策劃就最好了。”孫立恩低聲道,“現在情況特殊,大場麵肯定是不行,能有個小規模一點的也行……實在不成的話,能不能先訂做一枚戒指?至少讓我拿著戒指去求婚嘛。”

“我和上級溝通一下。”這位工作人員低聲道,“戒指的話,訂製可能會來不及,要不然您看看我們現在店裏的現貨有沒有合適的?這幾天之內給您加刻字上去還是可以做到的。”

用仿佛間諜接頭的方式加了對方微信之後,孫立恩和胡佳重新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內。看得出來,胡佳對於這一次的拍攝非常期待,她不停的問孫立恩,“我看起來怎麽樣?到時候拍照不會特別難看吧?”

“到時候給咱們拍照的可是攝影家協會的主席。”孫立恩安慰道,“這可比那些婚紗影樓裏的總監厲害多了。”

“那我要是拍的不好看,豈不是沒有借口了?”胡佳用來折騰自己和孫立恩的角度非常刁鑽,她頓時沮喪了起來,“要不然不拍了?”

“現在說不拍可來不及咯。”孫立恩笑著摸了摸自己未婚妻的腦袋,“放心吧,你可好看了。”

……

……

……

第二天早上,胡佳很罕見的晚起了十分鍾。孫立恩在完成了每日的例行洗澡後,並沒有在走廊上到自己的未婚妻。他看了看表,確定自己並沒有出來太早之後,給胡佳打了個電話。

“這不是馬上就要去拍照片了嘛,所以我睡了個美容覺。”胡佳嘟囔道,“你稍微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出門。”

睡美容覺又是個什麽東西?孫立恩眨了眨眼睛,盯著緩緩打開的房門。帶著口罩的胡佳從門裏鑽了出來,看樣子倒是和昨天差不了太多。

“走吧,去吃飯。”胡佳轉身帶上了門,看著孫立恩盯著自己的模樣問道,“有什麽……不對勁的麽?”

“沒有。”孫立恩趕緊搖了搖頭,開玩笑,借他倆膽他也不敢說自己啥都沒發現,“我聽說今天早上有雞湯撈飯吃。”

“在雲鶴倒是過上了寧遠的土豪生活。”孫立恩半開玩笑似地說道,“每天有班車送上班,早餐有雞湯撈飯還不用給錢,這日子是真不錯。”

“我倒想趕緊回去。”胡佳歎了口氣,“家裏這都多長時間沒打掃過衛生了,地上肯定到處都是灰塵。”

“還有冰箱裏麵的菜。”孫立恩也跟著歎了口氣,“咱們臨走的時候雖然把蔬菜和水果都處理掉了,不過那些超市賣的速食……應該不會壞吧?”

聽到這裏,胡佳瞪了孫立恩一眼,“你還好意思說!買火腿腸就算了,你買五隻烤兔子回來是想幹啥?”

“你不是說兔子肉好吃嘛!”孫立恩無奈道,“我當時就想著你喜歡吃,哪兒能想到你也買了一堆備著讓我吃?”

兩個人互相拌著嘴來到了餐廳。在接受完了大家的目光洗禮後吃完了早飯,隨後又一路拌著嘴走到了樓下班車上。

“今天不知道有幾個要轉進來的。”孫立恩坐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感覺渾身的肌肉都活動了一下之後,他才轉身對馬永芳問道,“你昨天休息的怎麽樣?”

“睡的不太好,不過總算是睡著了。”馬永芳毫不遮掩的在孫立恩麵前打了個哈欠。“幹四個小時問題不大。”

“那就你先進去看看吧。”孫立恩點了點頭,馬永芳頭上的異常狀態欄基本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睡眠不足”,“你第一波進去,把需要調藥的再換一下,然後直接出來。”

今天的安排和往常不大一樣,孫立恩和胡佳都不準備幹滿八小時了——總是這麽搞,對人的壓力太大,而且也不夠安全。其他醫生和護士輪番進場,讓孫立恩留在外麵當三線比較合適。

至於孫立恩自己嘛,他覺著自己之前用的防護服數量可能有點多,接下來隻要不是必須,他每天進場一次看看病人的狀態就行。

等到了傳染病院開始交班,孫立恩就發現,自己的打算大概率要泡湯。

“搶一床的狀態不太好,今天大概淩晨三點左右有了DIC征兆。”剛開始交班,呂誌民就給孫立恩送來了一個壞消息,“我們用了4000單位的低分子肝素,血小板給了一個單位,冷沉澱給了6個而單位。目前看情況還算穩定——不過我感覺不太好。”

已經上了ECMO的患者有DIC先兆,醫生們感覺要是能好的了才叫奇跡。孫立恩歎了口氣問道,“跟家屬談過了麽?”

“打過電話了。”呂誌民點頭道,“他們說,已經有了一定心理準備,請我們放手去做。”

“放手……還能怎麽放手去做?”孫立恩歎了口氣,“低分子肝素都給到4000單位了,能調整的空間不多咯……不知道高級別會診那邊有沒有什麽消息。”

呂誌民也有些無奈,“不是我狂妄自大……DIC這種事情,按住了就是按住了,按不住就是按不住。專家會診能搞出什麽花來?”

“說不定有新的說法呢。”孫立恩無奈道,“別的不說,腸道微生物生態製劑的搞法我之前是沒用過的。這讓患者跟吃糖豆一樣每天吃四十五片……效果不是還挺好的?”

“咱們用上的治療手段太多了,很難判斷究竟是什麽方案起到了作用。比起腸道微生物生態製劑,我更願意相信是三聯療法起了作用。”呂誌民攤了攤手,“我們對於腸道微生態的了解還不夠多,所以作用不好評估嘛。”

“用既然不知道,那就死馬當活馬醫。”孫立恩學著呂誌民的樣子攤了攤手,“把能用的都給她用上唄。康複者血漿是不夠了,其他的治療方案能上的都上吧。把中藥用鼻飼管往下喂,羥氯喹和目錄裏推薦的抗病毒也都用上——反正患者家屬也說了,有這個心理準備對吧?”孫立恩說到這裏有些沮喪,“反正,咱們自己竭盡全力去做,不留遺憾,全力以赴——也算是對的起她,對得起咱們在雲鶴的同行了。”

……

……

……

竭盡全力的另一個意思是“不留遺憾”。換言之,失敗的局麵已經成了既定事實。現在的所有行動就已經是為了不“留下遺憾”而進行的。這一部分的行動,一方麵是避免患者家屬的遺憾,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避免醫生們有遺憾。

這是一場拯救必然沉沒巨大郵輪的行動,拯救行動一旦失敗,這條巨大的郵輪都將會沉沒。而且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條郵輪的沉沒概率遠大於損管隊成功拯救,令其始終浮於水麵的概率。

如果一定要給一個概率的話,損管隊成功的概率大約隻有10%。

換上防護服的孫立恩,感覺自己就像是正準備踏入火場的艦隊損管員。他的心裏無比忐忑,甚至一絲的把握都沒有。但無論如何,讓這條船浮在水麵上,這就是他的責任和工作。哪怕心裏再沒底,也要盡快趕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作為醫生,這樣的工作總是無法避免的。

“潘大姐,能聽見吧?”走到了潘大姐身旁,孫立恩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昨天晚上表現不好哈,呂主任昨天晚上可一晚沒睡,光盯著你了。”

在ECMO的作用下,潘大姐的心率和血壓都沒有變化,她就這麽躺在**,似乎什麽都沒有聽見。

孫立恩覺得,潘大姐應該還是能聽得見的。至少現在狀態欄並不支持足以支持他判斷潘大姐存在意識喪失。

他輕輕握著潘大姐的手說道,“大姐,咱們算大半個同行呢。我就是急診科的醫生——雖然現在是搞診斷去了,但我還算是急診科醫生。我聽說您也是急診科的護士,咱們應該多親近親近才對嘛。”

沒有反應,沒有變化,沒有波動。

“姐啊,同樣是作為同行,你得給小孫我想想辦法。”孫立恩繼續說道,“咱們都是自己人,我說話也就不藏著掖著了——為了讓你活下來,我們所有人都在使勁想辦法。但是,現在辦法已經快用盡了。”

“你昨天晚上有DIC前兆,呂主任守了你一宿。”孫立恩輕輕捏了捏潘大姐的手說道,“姐啊,我們使勁拽你沒用,你得自己支棱起來啊。”

潘大姐是從東三省的黑山白雪中出來的人,孫立恩覺著,自己用東北話也許更容易讓她聽見。

“姐啊,你得加把勁。”孫立恩的聲音稍微高了一點,“你爺們,你娃,還有……還有你剛出生的孫女兒他們都好。都在家盼著,盼著你回去呢。”

“雲鶴的熱幹麵我吃著不得勁,姐啊,你趕緊好起來,給我做一頓酸菜燉粉條唄?”孫立恩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要不燉血腸也成,小雞燉蘑菇我聽說是姑爺菜,那就算了,鍋包肉姐你會做不?不放番茄醬的那種。”

“你要趕緊好起來。”孫立恩停頓了幾秒鍾,然後說道,“姐你知道不,疫情已經快控製住了。今天新增了不到一千七百例,連著下降好幾天了!”

“咱們就快贏了,你可千萬不能落隊呀。”孫立恩捏著潘大姐的手說道,“姐,再堅持堅持,你能見著你家裏人的!”

說完這句話,孫立恩握著潘大姐的手就放在床邊等了好一陣子。過了幾分鍾後,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手上動了一下。

那個動作很輕微,但孫立恩仍然清晰的感覺到了。

他不能分辨出這個動作究竟是來自於潘大姐的主觀動作,還是生理性的、無意識的肌肉收縮。但這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他拍了拍潘大姐的手,然後湊在她耳邊大聲說道,“我知道了!我們努力,姐你也加油!咱們一起努力,肯定能打贏這場仗!”

……

……

……

四個小時的值班過程中,孫立恩看了北五區和北六區的幾十名病人,並且得出了一個稍微令人開心一些的結論。

絕大部分患者的情況都在好轉。按照這個速度下去,再過大約三天,就能有十名患者出院了。

另一方麵,剛剛進入醫院的患者們之中,出現了第二個帶藍色狀態欄的人。

27歲的趙凱是昨天下午被方艙醫院轉運到雲鶴市傳染病院來的。他原本隻是一名輕症患者,感染症狀僅限於低燒和乏力。但在方艙醫院裏接受了兩天治療之後,他的症狀突然轉重,嚴重的低氧血症甚至無法被吸氧緩解。

方艙醫院的醫生們迅速發現了他的異常,並且用最快的速度將他送到了雲鶴市傳染病院。在這裏根據關口前移的指導方案,他迅速接受了正壓呼吸氧療、複合抗病毒治療以及托珠單抗的三聯療法。

而孫立恩今天早上第一次見到了趙凱。並且驚訝的發現,他的頭上同樣有藍色的狀態欄,而內容也和關穀雪的一樣——都是“嗅覺喪失”。

雖然現在處於重症階段的趙凱並不能配合檢查,但孫立恩還是從他和關穀雪的狀態欄上推測出了一點蛛絲馬跡。

比如……這種症狀似乎並不會消失。

關穀雪頭上出現了藍色狀態欄是在13號,到今天為止已經過去了三天。而藍色的狀態欄並沒有出現任何變化——沒有字跡淡去,沒有在前麵出現“輕微”或者“暫時”的提示,更沒有類似電複律時可能會出現的“次數”提示。

在孫立恩看來,那串藍色的字跡自從出現開始,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任何變化。而且……它的危害性似乎也並不大。

由於遲遲未轉陰,關穀雪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進行過磁共振檢查。但在幾次的CT檢查過程中,檢驗結果都證實她的腦部沒有明顯的出血或者其他問題。

神經內科方麵認為,她的嗅覺喪失狀態可能是因為病毒攻擊了她的嗅覺感受器官,但這一判斷缺乏足夠的證據。

根據這一判斷,孫立恩做出了一個大膽推測——藍色的狀態欄或許意味著患者出現了“和原發疾病高度相關且難以被忽略,但不會導致進一步危險”的症狀。

要想驗證這個判斷倒也容易,孫立恩想了想,決定再回去翻一翻患者名單。北五區的患者裏有不少都有二型糖尿病,而有不少二型糖尿病患者同時還會罹患有末梢神經炎。

他並沒有在其他患者身上發現藍色狀態欄,如果能夠證明這些患有二型糖尿病的患者都沒有末梢神經炎,那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對他的猜測予以證實。

之後如果有機會,去看看那些患有格林巴利綜合征但已經緩解了的患者,看看他們身上的“脫髓鞘病變”是不是藍色,就能夠最終證實這一猜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