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因為熬夜而變傻,這可不是老人家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善意謠言”。這是經過醫學實踐和研究所得出的結論。

去年的Science就刊登了這樣的一篇研究報道,研究團隊通過腦電圖和磁共振等技術手段首次確認,在人處於睡眠狀態下時,大腦內的神經元會同步短時間關閉,從而減少大腦內的血供需求。而在血供減少的時候,腦脊液則會在血供減少的時候充分活動。

研究人員對這個獨特的變化提出了猜想——同步關閉的神經元減少了大腦所需要的氧氣和其他營養物質,而這個減少的血供則為腦脊液的活動提供了足夠的空間和壓力差。

作為一種分布於腦室和蛛網膜下腔的無色透明的**,腦脊液的生理作用除了支撐和緩衝大腦以及脊髓所受到的衝擊以外,同時也具有清除代謝產物以及炎性滲出物的作用。而當大腦主動減少血供需求,從而引導腦脊液積極活動時,這個生理活動做起到的作用很明顯就是衝著“清除代謝產物”去的。

這個研究小組的研究目的是阿爾茲海默症,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所發現的這一生理特質的價值。

睡眠有助於腦脊液活動,而腦脊液活動則有助於清除代謝產物。這就構成了一個邏輯推論——睡眠對於大腦而言最大的作用,就是通過腦脊液活動清除代謝產物。

雖然這個推論的強度堪憂,但用來支撐朱敏華的論據還是夠用的——熬夜真的會讓人變傻,至少有可能增加之後罹患阿爾茲海默症的概率。

“沒熬夜,真的。”袁平安在自己老師麵前老實的像一隻被嚇破膽了的耗子,“我就是最近睡的不太好……”

“睡得不好可以跟神內的醫生們說一聲嘛。”孫立恩在旁邊毫不留情的戳破了袁平安的借口,“我剛到雲鶴的時候也天天失眠,後來都開始吃安眠藥了。”

袁平安看了一眼孫立恩,然後歎氣道,“我要能和你一樣沒心沒肺就好了。”

……

……

……

袁平安的壓力很大。

當年非典的時候,袁平安還在上初中。那一年的首都人心惶惶,但對於袁平安來說,他對那場疫情幾乎沒有什麽印象和記憶。MERS時期他倒是已經上了大學,但由於國內防禦措做得好,這種疾病一直就沒有在國內有過流行傳播情況。

冠狀病毒,對袁平安來說就是一種隻存在於書本裏的東西。

這一次和孫立恩以及其他同事們一起來到雲鶴之前的想法很簡單,他覺得雲鶴目前最大的問題其實也就是患者人數過多。醫療資源耗盡的情況下,許多患者根本無法接受治療。隻要醫療隊支援到了,有足夠的人手開始收治病人,雲鶴的情況很快就會有好轉。

而在紅區裏幹了一周之後,袁平安有點扛不住了。

疫情一眼望不到頭,防疫物資不足、醫療器械和藥物也出現了短缺。重症患者死亡率高,搶救措施和治療措施對這些危重症患者幾乎沒有用處——甚至還有反向作用。

患者血氧低,醫生們冒著被感染的風險做插管。結果通氣管一插進去,患者就突然心跳停了。

這太搞心態了。連著搶救了三個這樣的患者之後,袁平安甚至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質疑。要是不插管,這個患者會不會就沒有這麽快去世?

袁平安對自己是有極高要求的。他畢業於全國最頂尖的醫學院校,他是從神經外科轉到急診科的“落魄王子”,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會在日常工作中遇到什麽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情況。

孫立恩當然是個了不起的天才,這一點袁平安心知肚明。但就算是孫立恩,在很多時候也需要自己幫忙提供數據和分析。袁平安總覺著,自己和孫立恩的配合相當不錯,隻要大家擰成一股繩,就算是再麻煩的疾病,他們至少也能有點辦法。

但新型冠狀病毒這一場疫情徹底打垮了他的精氣神。孫立恩仍然保持著一向的“昂揚鬥誌”,他提出了一項又一項的治療方案和治療原則。其中大部分治療手段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但袁平安卻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了。

他開始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失眠開始之後,袁平安甚至開始對夜晚產生了恐懼。他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這樣才能有力量應對第二天至少四個小時的工作。他也知道,自己必須好好睡覺然後才能維持一個好用的頭腦。但他就是睡不好覺。

隻要躺在**,袁平安就開始琢磨起自己見到的孫立恩。孫立恩承擔的壓力肯定比自己大的多,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孫立恩仍然能在極高的壓力下保持靈活思維,甚至還有餘力和胡佳一起替大家疏導壓力。

說白了,袁平安現在的精神狀況主要來自於對自我定位的懷疑和不甘。孫立恩確實很厲害,但自己應該也不差才對。

要是就這麽被孫立恩甩的越來越遠,那自己在寧遠還繼續待個什麽勁呢?

孫立恩被袁平安的話逗樂了,他非常自豪的拍了拍胸口,“人呐,就是要沒心沒肺一點,這個日子才能過得下去。”他指著朱敏華認真道,“不然你以為為啥當初朱老師一定要讓你來四院?”

“為了讓我成為一名合格的急診醫生。”袁平安答道,這話當初朱敏華是對自己說過的。

“那你現在一點都不合格。”孫立恩認真對著袁平安說道,“該放下的時候,要放下。”

孫立恩其實沒啥資格這麽教育袁平安——他自己放不下的事情可能比袁平安更多。

吳友謙院長當年對自己的批評至今仍然回響在孫立恩的耳邊,老頭的教育確實讓孫立恩受益頗多。

“因為生命無比珍貴,因為我們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每一次診斷和做治療,都要毫無保留的用上所有的知識和能力去做。每一次竭盡全力,這樣才不會在失敗之後可憐兮兮的詰問自己‘我是不是什麽地方做錯了’。”孫立恩對袁平安說道,“想要問心無愧,首先要竭盡全力。”

袁平安剛想說點什麽,結果突然又沉默了下來。

看著袁平安的樣子,朱敏華輕咳一聲對孫立恩說道,“你先去ICU吧,老劉現在情況還行。正好你先替我過去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調整方案的地方——我和小袁聊兩句,等會過去。”

看著孫立恩走遠了,朱敏華才對袁平安突然說道,“其實你是擔心自己被他甩太遠對吧?”

袁平安猛地抬起頭,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朱敏華,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麽看我幹啥?”朱敏華被袁平安的動作逗笑了,“別看我這樣,我走過的橋可比你走過的路還長。經驗這種東西不光能用來給人看病,也能看出來你小子的腦子到底哪根筋搭錯了。”

……

……

……

朱敏華太熟悉這種感覺和表情了。在他成功畢業並且進入同協工作的時候,這樣的表情也曾經出現在他的臉上。

當時的朱敏華和袁平安一樣,研究生階段,朱敏華是朝著神經外科方向發展的。他一心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神經外科醫生,幫助自己手下的病人們戰勝病魔轉危為安。

最重要的是,柳平川在神經外科手術上的天賦展露無疑。教授們都高度評價柳平川,覺得他應該能夠成為同協醫院神經外科的下一個台柱子。

同協醫學院雖然是全國最好的醫學院,而同協醫院同樣也是最好的綜合型三甲醫院。但在神經外科這一專業上,同協從來都不是最優秀的那個。

首都醫學院才是神經外科最強的醫院,在首都範圍內,同協的神經外科隻能勉強排在第五的位置上。

同協醫院的老教授們哪裏能受得了這個委屈。同協天下第一的傲氣在胸中作祟,這讓他們對於學生的培養和訓練就越來越嚴苛。

柳平川和朱敏華都是被“重點關照”的對象。柳平川有做神經外科手術的天賦,而朱敏華則是因為被批評後進步巨大,同樣被教授們當做了“可造之材”拚命開小灶。

然而朱敏華自己卻從來沒有把“進步”當成是自己的優點和長處。他的壓力很大,大到了幾乎沒有辦法再以“他柳平川做的到,我憑什麽做不到”來鼓勵自己繼續堅持下去的地步。

人和人確實是不一樣的。朱敏華在失眠了幾乎一周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世界上的事情千千萬萬,解決問題的方式也相應的有無數種。朱敏華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像柳平川一樣,在無影燈下所向睥睨。他不是這樣的人。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過去八年就成了虛度的時光。隻要他還有這個意願,他仍然可以和柳平川一樣成為一名醫生。隻不過是分工不同,在其他領域奮戰的醫生——比如醫院裏剛剛開始設立的急診科室似乎就不錯。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這八個字不光是要讓你學習黨史用的。”朱敏華講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後對袁平安認真道,“孫立恩這種天才並不是常態,咱們這種努力工作學習的人才是最普遍存在的。一個天才的誕生能夠推動整個行業和學科進步幾年甚至十幾年,但沒有我們這些普通人,天才的誕生就沒有任何意義。”

袁平安的表情有些變化,他低聲問道,“可是我……”

“不甘心太正常了。”朱敏華笑著揉了揉袁平安的腦袋,“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兩隻耳朵的人,憑什麽他就比我強呢?”

袁平安點了點頭。

“因為人和人不一樣。孫立恩的天才可能表現在他的診斷天賦上,可能表現在他的基本功紮實上。”朱敏華認真道,“但是你也有自己的天才的地方啊。總不能因為他孫立恩表現得好,你就把自己的天才當做不值得一提的東西吧?”

“你是我見過的,最適合搞急診診斷的醫生,甚至比孫立恩更加合適。他擅長的是罕見病,但對於常見疾病的判斷未必就能比你強多少。”朱敏華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道,“和別人跑在同一條跑道上,你永遠都要麵臨無數人的競爭。但隻要找到自己擅長的道路,找到屬於自己的跑道,你就能成為領跑在最前麵的那個人。”

天才自然是令人羨慕的,但天才並不是天生的。

在朱敏華來看,人人都可以是天才——隻要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道路,並且堅定不移的在這條路上奔跑下去,天才就誕生了。

……

……

……

被朱敏華認定為“診斷天才”的孫立恩正在ICU外的辦公室裏,仔細閱讀著重症醫學科醫生們為劉連誌院長開出的處方。

劉連誌現在的情況還算可以。孫立恩能透過監視儀看到病房裏麵——劉連誌現在正半靠在**,用手拿著手機。

雖然還在依靠ECMO維持著血氧水平,但至少劉連誌現在的生命體征還算穩定。剛剛進辦公室的時候,孫立恩還聽到劉連誌正在通過對講機,用嘶啞的聲音和辦公室的同事們開著玩笑,“我現在要是去遊東湖,從東麵遊到西邊連換氣都不用!”

劉連誌的心理還可以,這也離不開他夫人的細心照顧。ICU的護士長是劉連誌的妻子,兩人自從雲鶴封城開始就一直沒能見上麵。如今突然在醫院裏又能朝夕相處,不知道劉院長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滋味。

但願是他能感覺到自己舒服點吧……孫立恩挑了挑眉毛,他在劉連誌的治療方案裏看到了好幾個醫生的習慣痕跡,粗略一數,至少有七八位醫生在這個治療方案裏貢獻過自己的力量。

同樣是進行護肝治療,有些醫生喜歡用多烯磷脂酰膽堿,有些醫生則喜歡用二氯乙酸二異丙胺,而還有些醫生則會考慮給一些注射用核糖核酸進行輔助。

孫立恩的習慣就比較……暴力且直接。輔助用藥上他可能會考慮多烯磷脂酰膽堿,但主要的治療手段則肯定是用人工肝替代。反正現在設備都有,甚至連人工肝係統的發明者李院士自己都在雲鶴。治療方案幾乎不需要猶豫,用最好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