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平在北五區查房隻用了一個半小時,而在北六區已經快兩個小時了,查房卻還沒有完成。

“對於這些患者來說,重要的不光隻是要促進康複——恢複肺功能這些工作當然不能落下,這是患者康複的基礎。”李承平對周圍的醫生們強調道,“但更重要的是,在這麽一場突發的大規模公共衛生事件當中,對逐漸康複的患者們要加強情感上的照顧和疏通。”

情感上的照顧這件事兒,孫立恩已經提倡了不止一次。他甚至專門給上級部門打過報告,請求派出專業的心理醫生對患者進行心理輔導。這都是非常積極的處理方式,但李承平卻覺得,孫立恩還是太……嫩了一點。

作為年輕人,孫立恩在碰到患者可能普遍有心理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解決方案是通過醫療手段介入。這個想法當然不能算錯,但在李承平看來卻有點太……小看人的意誌了。

誠然,在遭到了感染之後,很多患者都會背上非常沉重的心理包袱。這樣的變化一方麵是因為擔心家人,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疾病本身所帶來的嚴重不適感。

低氧血症是一件很令人痛苦的症狀,沉默型低氧血症的患者畢竟是少數,大部分患者在出現憋喘的時候都會很痛苦。

窒息是一種會讓人非常痛苦的折磨,而當無論你有多努力呼吸,窒息的感覺依然就這麽停留在身上的時候,折磨的痛苦和恐懼就會變成一種實實在在的,能夠摸到鬥篷邊角的冰冷觸感的威脅。

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對家人的愧疚和擔憂,這些條件夾雜在一起,心理上不出問題簡直就是人間奇跡。

但在生理上的痛苦基本被解除之後,大部分患者的心理狀況都應該可以逐漸好轉過來。不論他的家人是否患病甚至死亡,這些都是康複者們需要在人生的後半程獨自麵對並且處理的問題。李承平見過太多這樣的患者,因此比起孫立恩,他對人的意誌堅強更有認識和信心。

“不能把所有的心理疏導工作都交給心理醫生去做——你把他們累死,全院上下這麽多康複患者他們也是顧不過來的。”李承平認真道,“咱們的醫務工作人員一定要做好患者的心理疏導工作……其實這個活真不難。”他給大家舉了個例子,“對於中老年患者,你們要和人家多溝通,哪怕是勤快點多扯扯家常也行。”

“年輕患者就更好辦了,你們年紀相仿,那就多聊聊平常的興趣愛好,什麽明星啊動漫啊體育項目啊藝術文化啊……”李承平掰著手指頭說著自己所了解的“年輕人的喜好”然後總結道,“讓對方願意和人溝通,這就是心理疏導的一個絕佳開始。隻要他們願意說話肯說話,那就有了改善的可能。”

“李老師……”一個男護士舉起手小心翼翼的問道,“那我們……沒愛好怎麽辦?”

“什麽愛好都沒有?”李承平奇道,“你們小年輕不是都挺多愛好的麽?看看小說玩玩遊戲什麽的,實在不行上大學的時候參加過的社團活動也可以吧?”

“那更沒有了啊。”男護士無奈道,“上大學那麽多課,平時工作又那麽累……我……”他縮了縮脖子無奈道,“反正我現在最大的愛好就是睡覺。”

不光這位男護士而已,其實四院裏的年輕醫生護士們絕大部分人的業餘愛好都這麽……樸實無華。

沒辦法,剛入行的醫生和護士們收入實在是不怎麽高。而且工作強度又太大了一點,平時大概工作四天能休息一天。而這休息一天還是要被占去幾乎一整個上午。剩下的半天時間,出去看電影要花錢要耗時間,還要和困意鬥爭。其他的愛好基本也都有同樣的問題。

那麽窩在家裏睡覺,就成了既不怎麽需要花錢,又可以順應身體需求的最佳“業餘愛好”。反正在家裏睡個昏天暗地不光省錢,說不定還能在夢裏夢見度假旅遊之類的活動,四舍五入等於同時白嫖了至少兩項活動——那不就更賺了嘛!

年輕醫生們以“睡覺”作為業餘愛好的理由聞者落淚聽者傷心,不過李承平可沒打算就這麽放過他們。

“那就和年輕人一起抱怨領導,吐槽老板嘛。”作為B站六級帳號擁有者,李承平一不小心用上了一句“年輕人用語”,“反正我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一定要讓患者們願意跟你們交流。隻要交流起來了,他們的心理情況就能好起來。”

在這樣的倡導下,醫生和護士們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無奈的答應了下來——誰讓說話的人是主任呢。聊唄,大家在雲鶴待了這麽長時間,生活和工作的壓力都不小,和患者們聊聊天,說不定自己也能再輕鬆些。

不知道雲鶴的這些年輕打工人們,平時用來打發壓力的手段究竟是什麽。

……

……

……

年輕人的精神需求是有巨大缺口的。平時的精神文明需求被工作的疲勞、飽和式覆蓋的明星八卦以及日常經濟壓力持續抑製著。而在這個時候,在病房裏,沒有了其他的抑製,他們反而開始有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需求。就像是幹渴的土地突然遇見了絲絲雨滴,他們幾乎是饑渴的尋求著所有能夠用來滿足精神需求的東西。

用手機看小說當然是一個主要的獲取精神食糧的方法。閱文集團在十幾天前就開放了多個平台免費計劃,設立了“免費閱讀,共克時艱”專區。同時宣布,隻要新注冊會員,就能獲得14天的免費閱讀權限。免費閱讀的範圍包含超過十萬冊書籍。

但一天到晚躺在**捧著手機看小說,對身體還是有些損耗。而在雲鶴市傳染病院玩遊戲就顯得有些困難了——這裏同時上網的手機數量似乎有些太多,自己的手機難以獲得足夠穩定且高速的無線上網服務。於是,聰明的人們就開始向其他地方要精神滿足。

比如,開始創作。

北六區裏有不少年輕的康複階段患者。這些人中,有一名從事平麵藝術設計專業的小姑娘陸雅慧。

陸雅慧一開始病的也很重,在出現症狀並且被PCR檢測為陽性之後又拖了三天才住上院。但好在她還年輕,而且身體底子不錯。住院一周,陸雅慧的肺部病變開始吸收,不吸氧時的靜息血氧飽和度也上升到了94%。

被轉入北六區之後,陸雅慧每天需要麵臨的最大惆悵就是如何排解自己突然多出來的這麽多屬於自己的時間。她所就職的公司目前全麵停工,而她自己也沒有帶上平時工作所需要的平板電腦——就算想要把之前的工作再優化一下也沒有工具。

一個想打發時間的“藝術家”總是能想到辦法來滿足自己的創作欲望的。而陸雅慧所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案,就是從醫生手裏借來一支黑筆,然後開始在自己用過的口罩上作畫。

想要在口罩上寫寫畫畫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這樣的困難反而成為了陸雅慧創作的助力——想要在口罩上留下方便辨認的筆畫很麻煩,這支並不怎麽好用的黑筆在上麵留下的痕跡要麽過粗要麽過細,中間還有大段大段的飛白。而陸雅慧則發揮了自己的藝術天賦,她用反複點畫的方式,硬是在口罩上留下了一副又一副的卡通肖像畫。

其他的病友們看到了陸雅慧的作品之後也很感興趣,他們開始陸雅慧提供起了自己隨身帶著的能用來藝術創作的工具。比如名片,比如簽字筆。

而在心理醫生帶來了不少報紙給大家撕著解悶,以及醫生和護士們在李承平的要求下“積極溝通”的事情發生後,陸雅慧的創作工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力支持。

她拿到了一台之前誌願者們捐獻的平板電腦,並且還拿到了一根可以用在這台平板電腦上的電容壓感筆。

說實話,一開始在得知自己能有平板用的時候,陸雅慧隻是覺得開心而已。可等她終於用顫抖的手接過平板電腦和電容壓感筆的時候,她卻突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了起來。

以前因為工作壓力巨大,陸雅慧甚至一碰畫筆就心煩。要不是因為工作離不開這個,她可能早就徹底放棄繪畫了。

但現在,她居然會因為重新接觸到畫筆而激動萬分,甚至雙手不由的顫抖了起來。她在得知自己第二天能拿到平板電腦之後整整一晚上都沒睡好覺,腦子裏想著的全是等平板電腦到了以後,自己要畫些什麽東西。

她想畫一畫每天來給自己送飯倒水的護士姐姐,畫一畫每天笑眯眯的錢紅軍主任,然後給自己隔壁床的阿姨畫一幅肖像——因為她說,平時每年都要和家裏人一起去拍全家福,可今年因為她生病了所以拍不成。

她還想畫畫夕陽,畫一畫這間病房,畫一畫那些平日裏自己一直沒有怎麽注意過的雲鶴的春天——病房外麵有兩支幹枯的樹枝,最近幾天裏,陸雅慧驚喜的發現它們的枝條上已經隱約有了些綠意,似乎有新芽正在萌生。

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平時每天都幹到想吐的工作,竟然代表了這麽多東西。它意味著日複一日的正常生活,意味著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不用隔著手套和口罩。意味著……平凡但又無比珍貴的日常。

她無比懷念那段天天在公司裏加班的日子。

……

……

……

陸雅慧排解壓力的方式也為北六區帶來了一些不一樣的氛圍。她在完成了隔壁床阿姨的畫像之後,開始一個一個病房的串門。進門就問那些一臉莫名其妙的病友,“要不要畫個畫像?”

繪畫對於陸雅慧來說已經不再是負擔了,用筆在屏幕上描繪出來的圖案甚至成為了她主要的精神寄托。她開始用各式各樣不同的畫風來描繪自己看到的東西,從Q版漫畫到寫實素描,從摘了眼鏡後靠油畫色彩和筆觸畫出的印象派樹枝,到偷偷畫下的馬列維奇派抽象畫法的錢紅軍……穿著病號服戴著眼鏡,臉上洋溢著熱情笑容的陸雅慧成為了北六區的一道風景線。

等孫立恩出現在北六區的時候,陸雅慧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年輕的“主任”,然後興高采烈的跑了過去問道,“孫醫生,要不要畫個畫像?”

孫立恩看了一眼陸雅慧,然後有些好奇的問道,“你會畫畫?”

“這可不是我在吹。”陸雅慧一聽這個話頓時來了興致,她朝著孫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這一下午所取得的成績,“你看看,這些都是我畫的!”

孫立恩湊近看了看,然後被震驚了一下——這些畫可畫的真不錯。尤其是那張抽象畫——雖然主體是用各種顏色的矩形方塊拚湊成的形狀,但他居然能一眼就認出來這畫的應該是錢紅軍。

“畫的真好。”孫立恩心悅誠服的點了點頭然後問道,“不過,畫像的事兒能不能稍微等一會?我要先去一床看看患者的情況。”

“可以呀。”陸雅慧點了點頭問道,“平時老和你一起搭班的那個姓胡的護士姐姐今天沒上班?”

整個醫療隊裏姓胡的護士就隻有胡佳一個,孫立恩有些奇怪為什麽陸雅慧會問到胡佳,但他還是回答道,“胡護士在樓下安排取藥的事情呢。”

“等會你叫她一起上來唄?”陸雅慧朝著孫立恩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你還沒女朋友吧?我告訴你啊……”她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之後,湊近了孫立恩的耳邊說道,“那個護士姐姐肯定對你有意思,女孩子看喜歡的人的眼神我可熟悉了!她平時閑著沒事兒就走在你後麵,然後一個勁的盯著你看!”似乎是怕孫立恩不信,陸雅慧加重語氣說道,“她要是對你沒意思,以後我的名字倒過來寫!”

孫立恩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幾秒鍾後帶著壓抑不住的笑意回答道,“她是我未婚妻,我們本來打算下個月就領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