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會逝去,新的生命也會誕生。逝去和誕生構成了這條名為生的河流。我們往往無力挽回逝去,但新生的生命卻總能一次又一次衝淡心裏的悲痛和哀傷。因為那是新生,而新生,往往就代表著希望。

關穀雪和趙健的孩子有名字了。小兩口稍微商量了一下,然後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照顧他們的醫生。

“對,叫趙鶴安。”趙健通過呼叫器對護士站說道,“不然你們每次都得管他叫什麽‘關穀雪之子’,這個……聽起來怪怪的,你們叫起來也不方便。”

“嗯嗯,對的,雲鶴的鶴,平安的安。”趙健補充道,“希望我們雲鶴能夠平平安安吧……”

小趙鶴安的檢查開始了。而這一次的檢查,將決定他是繼續接受治療,還是開始使用ECMO進行生命支持。

錢紅軍在看到趙鶴安的檢查結果之後,第一反應也是病毒性心肌炎。但他很快就為這個判斷畫上了一個問號。

如果是病毒性心肌炎,那它的進展似乎有些慢。

能夠支持病毒性心肌炎判斷的兩個主要指標分別是趙鶴安的肌磷酸化酶-同工酶(CK-MB)以及極高水平的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NT-proBNP)。其中CK-MB上升提示有心肌損傷,而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則提示心髒已經出現了心衰。

但趙鶴安自從出生之後就沒有吃到過母乳,從理論上推測,他身體內的免疫水平是比較差的。而他最有可能遭到感染的時間節點應該是出生當日和自己父母共處一室的時候——從這個時間點來判斷,趙鶴安感染新型冠狀病毒的時間已經和他的出生日一樣長了。

這麽長時間的感染,要不是新生兒對於低氧的耐受度比成年人強,可能他早就出現了更嚴重的症狀了。

從病曆上可以得知,趙鶴安的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第一次出現上升是在2月1日,當時的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水平是541pg/ml。

新生兒在出生後,第一次全部依靠自己的循環係統運轉生存,這對於他稚嫩的心髒是一場很艱巨的考驗。事實上,完全健康的新生兒剛出生時,他的血清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可能高達1991.53±916.99 pg/ml而這個水平在患兒出生後會逐漸下降。

如果把這個認識套用在趙鶴安身上就不難發現,他在出生後第五天再次入院,當時所檢測出的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水平為541pg/ml……這個臨床意義就並不是很大。畢竟對新生兒的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水平研究還不夠充分,缺乏一個標準值進行對比。這個數值在當時的情況下不見得就能表示趙鶴安有心衰——它可能隻是還沒有被代謝完畢的出生高峰值而已。

但問題在於排除了N末端B型利鈉肽前體上升的臨床意義之後,CK-MB水平上升就缺少了一個解釋。對於其他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而言,CK-MB上升一般都出現在嚴重的呼吸窘迫綜合征後,但趙鶴安並沒有這樣的問題。

錢紅軍左思右想,決定先不著急給孩子上ECMO,現在得先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比如……是不是有先天性心髒缺陷?

這麽大的孩子,而且還有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想要對他進行CT檢查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一旦脫離了氧氣支持之後,趙鶴安的指脈氧水平就一路快速下降到77%左右,這意味著現在對他進行任何移動都可能有很大風險。錢紅軍稍一猶豫後決定還是先做個床旁B超看看。

……

……

……

“你猜我發現啥了?”孫立恩在手台裏聽到了錢紅軍的叫喚聲,要不是因為不許樓上樓下病區隨便互相串門,孫立恩覺得錢紅軍可能要過來當場跳上一曲。“這下就好辦多了!”

“啥啊?誰啊?咋了?出啥事兒了?”孫立恩用一連串帶著東北風味的短語表達了自己的困惑,“錢主任你別這麽一驚一乍的,忒嚇人!”

“就趙鶴安啊,他那個心衰標誌物上升的原因我找到了!”

“趙鶴安是誰?”孫立恩再次一臉懵逼,他可是見過北六區所有患者的,每一個人的名字他都有印象——目前整個北六區一共就兩個姓趙的患者,一個是已經一次核酸陰性並且經過狀態欄認證的康複者,另一個就是趙健。

“就你上午才幫忙轉運過來的那個嘛!”錢紅軍一副“你小子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的語氣,“你不是上午才見過人家?”

“那個小朋友?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啊!”孫立恩再次無奈道,“我去接人的時候也不知道人家是這個名字哇。”

“總之,他的問題搞清楚了。”錢紅軍沒有搭理孫立恩的解釋,他在手台裏激動道,“不是病毒性心肌炎,是病毒性肺炎合並心肺功能不全導致的心室擴張,這孩子有房間隔缺損。”

房間隔缺損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心髒缺陷,也是成年人最常見的先天性心髒病。當一項先天缺陷疾病在成年人身上常見的時候就不難看出,這種疾病大多數時候對於兒童而言並不怎麽致命。

大部分有房間隔缺損的患兒基本不會有症狀,除了容易出現感冒和呼吸道感染等症狀以外,就連活動大部分時候也不會有問題。往往要等到青年期時,患者才會出現心悸、乏力等症狀。而在這個時間段開始,患者的情況會開始迅速惡化,並且在四十歲後加重。經常性出現心房顫動、心房撲動等心律失常和充血性心力衰竭的表現。

床旁B超檢測顯示,趙鶴安的房間隔缺損有大約6.9mm,並且有右心房右心室的稍微增大表現。以一般的臨床經驗看,醫生們會建議家長對這樣的患兒在學齡前對進行心髒手術修補。手術修補之後由於血流動力學改善,患兒的症狀會明顯減輕甚至消失。以後的長期生存率和正常人對比,不會有什麽明顯差異。

換句話說,最讓醫生們擔驚受怕的情況被解除了——趙鶴安並沒有病毒性心肌炎,也不需要擔心他會出現嚴重的急性心肌損傷。隻要控製**入量,積極利尿減輕心髒壓力,他的循環係統狀況會開始迅速好轉。

他現在最大的問題就隻有一條——新型冠狀病毒感染。

出生僅十七天的趙鶴安很可能是年齡最小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對成年人有很好效果的治療,不少都對他不怎麽好使。

“反正對這麽小的孩子用三聯療法應該沒啥意義。”孫立恩自己心裏有數,他可確實是不擅長兒童內科,“我覺得對孩子進行一下幹擾素吸入和常規利尿處理就行,他的免疫相對比較弱,不太需要擔心免疫風暴。用幹擾素抗病毒,然後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盡快讓媽媽開始哺乳?”

“我們已經取了母乳樣本去送PCR了,不過我覺得這個沒啥必要。”錢紅軍說道,“確診媽媽給確診的孩子喂母乳,反正也不用擔心感染問題。母乳中含有的免疫物質還能幫助患兒康複。”

現在的相關指引中並沒有和哺乳期確診者有關的內容。但出於謹慎考慮,醫生們一般不建議確診的母親給孩子喂奶——現在還不能確定母乳裏會不會有活的新型冠狀病毒。畢竟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新型冠狀病毒能夠攻擊人體腸道細胞,從而導致腹瀉腹痛等情況。為了阻止確診的母親將病毒傳播給孩子,所以目前的建議都是“調配配方奶粉喂養”。

但對於兩個都是核酸確診的病例而言,這樣的風險壓根就不存在。倒不如說目前已經在逐漸康複的關穀雪成了趙鶴安恢複健康的最大希望所在。

……

……

……

錢紅軍去專心致誌的調整對趙鶴安的治療方案了,而孫立恩則對著潘大姐的病例,有些惆悵。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三聯療法以及其他支持治療的本質仍然隻是“對症治療”,但大部分患者對三聯療法反應不錯的情況下,潘大姐的病情還一直沒有好轉,這就讓孫立恩非常擔心。

潘大姐的病程太長了。

從醫療隊抵達雲鶴市傳染病院開始,潘大姐就成了整個醫院裏最讓大家揪心的那個病人之一。就連上了ECMO的沈老爺子都已經安全脫機了,而有腫瘤的彭大哥沒能堅持下來。潘大姐的生命體征體開始恢複的還不錯,但後麵卻一次又一次開始向著深淵滑落。

在ICU住久了的患者腿部往往會暴起一層有一層魚鱗似的死皮。潘大姐現在就是這樣——她的雙腿上遍布著死皮,看上去分外觸目驚心。

接受機械通氣已經超過了十八天,潘大姐的各項指標仍然不太好。炎症指標已經降下去了,但無論用多少抗病毒類的藥物,她雙肺上的病變區域就是不見小。

血氧飽和度也在逐漸下降,目前她的血氧飽和度已經下降到91%了。機械通氣的手段已經到了極限,再沒有了調整空間。

“可能需要把她轉到樓上的ICU去。”呂主任主持的病例討論會上,大家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醫療隊幾乎已經窮盡了所有對於潘大姐的治療手段。要再進一步……那就隻能上ECMO了。

但和沈老爺子的情況還不一樣,在場的醫生們沒有一個有信心能夠讓潘大姐安全撤機。她對於現在的所有治療反應都不太好,就剩下用康複者血漿這一條路了。

可是……北五區現在所有的康複者血漿都被調走用在了ICU病房的張敏身上。下一批血漿什麽時候能到……還尚未可知。

康複患者的數量越來越多,但他們仍然需要等待14天才能安全的捐獻血漿。

“這個事情……孫主任你和張院長溝通一下吧?”討論到了最後仍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呂誌民主任隻能把這個讓人頭痛的事情交給了孫立恩去繼續頭疼,“我們現在能想到的治療方案就這麽幾個,上ECMO繼續支持治療,然後加大幹擾素吸入治療量……最後的手段就還是康複者血漿。孫主任你要不然去和張院長溝通一下,看看其他病區能不能支援至少一個單位的血漿過來?”

當初交到北五區的康複者血漿一共就200ml,但這些血漿北五區一點都沒用。反而是在ICU輪班的時候,醫療隊幾經討論,才決定對張敏用了康複者血漿。

把自己科室裏留著的王牌用在其他病人身上,這倒也不算什麽。但現在讓大家都疼的事情就來了——今天是2月12號,而從今天開始往前推14天出院的患者才有資格捐獻血漿。也就是說,隻有1月29日以前康複的病人,才能夠捐獻血漿。

而在1月29日時,全雲鶴市隻有90名治愈出院的患者。這些患者中又有超過一半的患者有基礎疾病,並不適合捐獻血漿。

張智甫不是神仙,他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一大堆的康複者血漿給各個科室使用。孫立恩不用猜也能知道這次去找老張打秋風的後果是啥。但……責任所在,他不去也不行。

“行吧,我去問問。”孫立恩歎了口氣,“不過我得提前跟你們把預防針打好——現在的康複患者就這麽多,適合捐漿的可能已經捐過一輪而且還沒有到第二次能捐贈的時候。這一次去,未必能要的回來。”

“這個我們心裏都有數。”呂誌民朝著孫立恩點了點頭,意思是催著他現在就去,“你趕緊去張院長那兒問問吧,要是實在找不到血漿,那我們就和ICU那邊聯係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她轉上去好了。”

一旦潘大姐離開了北五區,那麽北五區之前臨時設立的ICU就可以正式宣布關閉了。呂誌民雖然是搞重症醫學的行家,但他自己也希望這個臨時ICU趕緊從北五區消失——要是沒有這個重症單元,醫生和護士們的配置就能再靈活一點。到時候調整一下排班表,說不定每隔兩周大家還能再多出半天左右的休息時間呢。

……

……

……

背負著整個病區的希望,孫立恩晃悠到了張智甫的辦公室門口。敲開了房門之後,孫立恩突然發現老張今天看起來心情好像還很不錯。

“從廣東那邊送了四個單位的康複者血漿到咱們醫院裏來。”張智甫一看是孫立恩到了,頓時連連招手喊道,“小孫你來的剛好,有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能讓你開心成這樣?”孫立恩有些好奇的坐了下來,他可是很久沒看到張智甫樂成這樣了。

“從廣東那邊空運了四個單位的康複者血漿過來!”張智甫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他把剛剛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也聽說了,之前分給北五區的康複者血漿讓你們借給ICU用了對吧?這次從廣東送過來的血漿,優先給你們科裏分!現在說是有A型,AB型和O型三種,你們要哪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