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醫生,你腦袋上戴著的這是個什麽東西啊?”回到了闊別三天的北五區,孫立恩和病人們見麵之後還沒來得及問問人家今天怎麽樣,就招來了大家關心的詢問。

沒辦法,運動相機這種東西實在是和防護服不搭調。在病房裏這個用橘色鬆緊帶固定在孫立恩戴頭上的黑色小方塊太紮眼了一點。

“這個啊,這個是個攝像機咧。”孫立恩用剛學來不久,用起來還非常不習慣且聽起來有些微妙的好笑的雲鶴口音說道,“我們省電視台的記者要拍個紀錄片,讓我頂著這個東西上班,幫他們拍些素材。”

“那就是說,我們都要上電視啦?”幾個年紀相對年輕一點的患者頓時來了精神,“啥時候播啊?我們都能上電視嗎?哎呀,我這都不能化妝,能不能讓後期給我做個美顏啊?”

北五區的氣氛倒是輕鬆了不少,頂著攝像機的孫立恩不管走到哪個病房,基本都會迎來大家熱情的問候和歡迎——他腦袋頂上的運動攝像機好像突然就帶上了其他含義,能夠讓這些身處病痛之中的患者突然打起精神來。

他們不願意讓親朋好友看到自己難受遭罪的樣子,更不願意表現出自己的虛弱和痛苦。所以哪怕身體不太舒服,也要讓自己看起來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甚至有些原本躺在**不愛動的患者也帶著吸氧管站了起來,他們向著頂了個攝像機的孫立恩招招手,並且用有些發紫的嘴唇和沙啞的聲音說,“我感覺好多了。”

這樣的場景是很不正常的,孫立恩在反應過來這個變化產生的原因之後,曾經想要馬上摘掉攝像機讓患者們躺下休息。但……他有些驚訝的發現,站起身之後幾個不算太重的患者雖然血氧飽和度有所波動,但是指脈氧的高峰卻比之前躺在**還要高些。

這就有點蹊蹺了。孫立恩皺著眉頭打開狀態欄看了看這幾位患者,但卻最終無功而返。他實在是找不到能夠解釋患者的生命體征突然開始出現好轉的原因。

作為一名醫生,孫立恩一向是不會把患者的情況變化寄托於某些非客觀實在上的。但是這一次,他感覺自己的意誌似乎稍微有些動搖了。總不能真的是因為這攝像機很吉利,讓這些理論上應該再接受兩到三天治療才能穩定下來的患者提前好轉了吧?

不對,冷靜下來想一想。孫立恩先努力勸著各位患者先別亂動,稍微回到床邊坐一坐以防止突然起身活動造成的血壓變化和摔倒。而他則趁機重新開始思考起了“自己帶著攝像機”和“患者指脈氧產生變化,並且略有好轉”的關係。

並不是所有的患者都發生了好轉,這是孫立恩進行分析的第一個先決條件。那些有所好轉的患者和情況沒有什麽變化的患者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和性別無關,好像也和病程時間關係不大……

這些患者之間到底有什麽共同點,又有什麽不同呢?孫立恩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但這個區別好像……真的沒什麽太大的不同。

倒不是所有表現激動的患者都能有些好轉,他們至少得先站起來……

孫立恩想到這裏,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重點。

人體處於靜息狀態下和運動狀態下所需要的氧氣水平是不同的。而躺下和站著時,人的肺部受到的重力影響也完全不同。而情緒變化也會對患者的生理狀態造成影響……難道就因為這個?

就因為他們從**下來,站在地麵上之後興致勃勃的朝著自己頭頂上的攝像機揮手?

這個答案依舊顯得有些過於無稽,但至少比“攝像機是個吉利的好東西”更有說服力一點。

對於這些有間質性肺炎和肺部散在感染以及痰栓的患者而言,肺部受到的重力情況對他們的呼吸影響是巨大的。要不然俯臥位通氣也不會變成治療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標準療法之一。

按照孫立恩的理解,痰栓會受到重力的作用,向著更深處的支氣管分支深入。這樣雖然不利於患者排出痰栓,但卻有可能讓開某一些分支,讓它們重新恢複功能。而站立起來後,肺部和膈肌以及其他器官受到重力影響下沉,反而為肺部擴張留出了更大的空間。這也有助於患者的肺容量上升,增加氧氣交換。這可能是造成患者情況有所改善的原因之一。

順著這個思路一想,孫立恩突然覺得……自己和醫療隊的同事們之前可能陷入了一個誤區當中。

之前為了緩解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低氧血症的情況,醫生們往往傾向於讓患者嚴格臥床。如果有必要甚至會考慮對患者施以鎮定,通過被動方式盡量減少人體的氧氣消耗水平。這種舉措是經得起事實驗證的。錢國建就是最好的例子——當初因為情緒激動,並且努力和孫立恩的手對抗,他的耗氧量頓時增加,然後身體頓時就陷入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

可是……這些同樣情緒有些激動的患者站起來之後,血氧飽和度反而上升了一些。

站起身之後由於需要保持平衡,他們的基礎耗氧量肯定是會上升的。而指脈氧的高峰反而上升了大約2%左右,這就意味著他們實際上增加的氧飽和度應該大於2%,又是因為什麽?

孫立恩帶著這個困惑和疑問回到了紅區辦公室,然後他把這個問題和自己的組員們分享了一下。

“我個人的感覺是,他們的變化可能也和情緒有關係。”在說明了大概情況後,孫立恩說出了自己的猜想,“但是這個機製……我還沒有琢磨清楚。”

情緒高漲是會引發一些身體變化的。比如更快的心率,更高的血壓,更多的多巴胺分泌。但孫立恩有些懷疑,這個判斷究竟對不對——這些患者的靜息心率都不算慢,他們的心率基本都在每分鍾95次以上。而且大部分人的收縮壓都已經超過了130mmHg的水平。

這個情況下再情緒高漲導致心率血壓上升,多巴胺分泌增多……難道不會進一步增加他們的身體負擔麽?

馬永芳醫生聽完了孫立恩的困惑後,有些困惑的問道,“為什麽要搞清楚這個?”

其他幾個醫生也一起讚同且困惑的點頭道,“這個……有必要現在就把機製搞清楚麽?”

大家的反應把孫立恩也給搞懵了。

“孫主任,你看……”馬永芳醫生解釋道,“我以前一直是在內分泌科搞臨床的,這個你知道吧?”

孫立恩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

“二甲雙胍是治療二型糖尿病的首選藥物,也是全程使用藥物。它自從被發現以來,已經在各個國家裏應用了超過五十年。它的安全性很好,作用也非常明顯——而且我們還在臨床研究中,不斷的發現它的新功效。”馬永芳醫生說道,“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們也沒有搞明白這種藥物的具體作用機製究竟是什麽。可這並不妨礙我們給病人開二甲雙胍,並且鼓勵他們按時按量服藥。”

“很多時候,我們並不需要完全搞明白機製。隻要確定這種方案對患者而言利大於弊,並且沒有顯著的風險就行了。”袁平安在旁邊解釋道,“孫主任你太緊張了,其實他們站起來呼吸就好了這個事情有一個最簡單的解釋——站立的時候,受到重力影響,患者體內支氣管收到痰液的刺激變少,咳嗽減弱了,呼吸就順暢了嘛。”

這個解釋……好像也說得過去。孫立恩想了想道,“要不,咱們鼓勵一下病人站起來活動活動?”

讓低氧血症的患者起身活動,這是一個很有風險的醫療決策。但現在孫立恩突然覺得……這個風險其實還是可以接受的。

低氧血症患者站起來的最大風險就是耗氧量上升導致低氧血症加重。而這樣的變化頓時間內可能導致患者意識喪失而摔倒受傷,長時間則有可能誘發MODS(呼吸窘迫綜合征),並且導致其他器官受損進一步加重。

可目前看來,讓他們站起來稍微動一動,並不會馬上導致血氧飽和度下降,甚至還能再上升一些。這可是個非常棒的現象。

站起身來活動而非一直臥床,一方麵可以增加他們體內的血氧飽和度,另一方麵則能夠促進患者排痰。

排痰的重要性比普通人所想像的要重要的多,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老年患者股骨頭骨折的一年生存率僅為50%。這並不是說老年人股骨頭骨折之後,就有極大概率因為骨折而死亡。導致老年患者股骨頭骨折後死亡率大增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因為骨折後活動不便,因此老年人多發嚴重肺部感染的結果。

由於活動不便,老年人往往會傾向於臥床休息而不是起身活動。久臥不起,活動減少導致肺部通氣量減少,並且難以排痰。長此以往,再加上老年人本身免疫能力就要弱一些,他們出現肺部嚴重感染的幾率就會大幅度飆升。

而且活動還有助於腿部血液循環,減少DVT(深靜脈血栓形成)的風險。總而言之,“生命在於運動”這句話可真不是人們瞎編出來的。

“既然這樣,那就搞點步行器之類的東西來?”周策想了想,然後提議道,“讓患者們運動一下有助於康複,可還是要小心點,防止摔倒受傷。”

“那就讓護士們協助吧?”胡佳想了想提議道,“危重症患者現在確實是動不了,他們插管的傷口有些氣腫的,還有些滲血的。但是症狀不太嚴重的重症患者,我們還是可以扶著他們走一走的。”

“護士們能不能顧得上?”徐有容比較擔心的是護士姐妹們的工作強度問題,“咱們現在的患者數量還是挺多的,一個個扶著站一站走一走……這個耗時還是太長了吧?”

“就憑我們現在這些人手可能不太夠。”這個問題讓胡佳也有點無奈,“不過……我想也許可以發動一下北六區的患者?”

錢紅軍主管的北六區目前收治有二十多名患者,絕大部分已經到了可以轉入方艙庇護醫院接受次一級醫療照顧的程度——他們之所以沒有馬上被轉到方艙醫院,主要還是因為方艙醫院現在的數量還是有些不太夠。按照上級的通知,第二批方艙醫院仍然要以接受輕症社區患者為主。定點醫院的輕症患者轉出還需要等到方艙醫院床位空閑了之後再說。

所以,現在這二十多名基本痊愈,但就是PCR檢測仍然為陽性的患者都在北六區的病區裏安心靜養。他們的年齡都不太大,而身體狀況都挺不錯。這種情況下,這些患者完全有能力被“動員起來”。

“我等會問問錢主任。”孫立恩不太確定這個提議可不可行,畢竟輕症患者也是患者。他們雖然肺部陰影已經出現了明顯好轉,但畢竟不是健康人。讓這些還沒有完全康複的患者來照顧重症患者,幫助他們站立和輕微活動……這事兒其實有些說不過去。

“我去問問那些誌願者。”布魯恩自告奮勇道,“如果隻是看護著讓人別摔倒,我覺得這些誌願者也能勝任。”

……

……

……

過了半個小時,孫立恩先後接到了錢紅軍和布魯恩的回應——情況比他預想的要好很多。

北六區的患者中,有五名身體情況比較好的年輕人願意下到北五區幫忙。而在北五區幫忙的誌願者中,有八人願意幫忙看護站立的患者。這十三人加上現有的護士,完全可以承擔起看護重症患者站立活動的任務。

按照錢紅軍的說法,北六區的輕症患者們其實都挺積極的。但考慮到這些陽性患者從北六區下到北五區時仍然有排出病毒的可能,因此他特意勸回去了一批容易咳嗽的熱心患者。而誌願者們則是考慮到他們平時進行的保障工作意義巨大,所以才最後隻是選擇了八人。反正布魯恩說,誌願者們為了搶這個看護工作,一個個吵的不可開交。

誌願者們最後決定看護工作歸屬的方式非常有趣——他們展開了一場抽簽掰手腕大賽。經過兩輪的循環賽,最終決出了八名上肢力量最強的誌願者參加任務。

“先讓患者適應一下短時間站立,然後再往床邊踱步和輕微活動上靠。”對於患者們的活動強度,孫立恩在和黃文慧主任溝通後做了細致的安排,“咱們現在的目標就一個,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讓患者多動一動。”

“要是能讓他們和方艙醫院的患者一樣就好了。”徐有容在一旁感慨道,“我昨天看新聞上說,方艙醫院的護士們已經在帶著患者們跳廣場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