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個采訪內容,可卻搞的像是在做賊一樣,還得偷偷摸摸用定向槍麥聽聽看人家在說啥……這種感覺簡直太奇怪了。

編導同誌的日常工作並不是在一線采訪。當他們笨手笨腳拿著槍麥,隔著消防門開始“竊聽”的時候,孫立恩和胡佳的聊天內容已經進行到了快結束的地方。

“我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咱們酒店隔壁不是有個便利店嘛。”胡佳在門裏嘟囔道,“本來昨天還想著能去買些零食回來,結果店老板就跟中邪了一樣。”

“怎麽了?他不賣?”聽到這個說法,孫立恩頓時覺得有些生氣。新聞上報道過,有些地方的小區保安和業委會之類的地方拒絕抗疫一線的醫務工作人員回家,理由是擔心他們身上攜帶著病毒。雖然看不到女朋友的臉,但從語氣上不難聽出胡佳心裏不太舒服。孫立恩皺著眉頭問道,“這些普通老百姓對病毒了解不多,他們會本能的有點害怕,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不收錢!”孫立恩的話還沒說完,胡佳就調高了音量怒道,“我抱了一堆零食,結果就因為忘了脫外麵的外套,就被那個老板認出來了!”

胡佳昨天下午出去準備大肆采購一番。一方麵是為了給自己屯些零食舒緩壓力,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給自己的護士姐妹們準備一些犒勞用品——日常工作實在是太費勁了,尤其是這兩天在ICU裏的反複折磨讓好多護士姐妹們眼見憔悴。新上任沒幾天的胡護士長決定效仿一下自己的大姑,給姐妹們送上一些由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組成的食品,從而快速補充熱量和“心情值”。

為了找到這麽一家在疫情期間仍然能夠營業的商店,胡佳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她接連詢問了好多酒店的工作人員和雲鶴市傳染病院的醫務工作人員,最後才在酒店後麵六百多米的一條街道上敲開了一家商店的大門。

這家小超市和其他的所有商店一樣,不光大門緊閉同時還下了卷簾門。要不是雲鶴市傳染病院的同事們言之鑿鑿說這家店門口隻要敲六下老板就會開門,胡佳恐怕連敲門嚐試一下的興趣都沒有。

卷簾門在胡佳的手下搖搖欲墜了六次,幾秒鍾後,上麵帶著小廣告和汙漬的卷簾門嘩啦啦的上升了一半,從門裏鑽出來一個穿著棕黃色珊瑚絨睡衣,可滿臉卻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看了一眼胡佳,又看了一眼她臉上的N95口罩,然後讓開了身子,“到裏麵去挑吧,N95口罩剛到了一批,如果你們需要的話……”他頓了頓說道,“五塊錢一個吧。”

五塊錢一個N95口罩,在疫情之前都算是平均市場價格了。而到現在這個全世界的N95口罩都快被中國人買斷的時間節點上,五塊錢一個的N95口罩簡直就等於白送。

“口罩我們暫時不用。”這個N95的價格實在是太便宜了,便宜到胡佳甚至有些狐疑的地步。她搖了搖頭,然後鑽進了小超市裏問道,“這些零食什麽的,都是原價?”

“嗯。”老板言簡意賅的點了點頭,左右看了一眼確定街上沒人之後就地站下,從煙盒裏摸出一根香煙湊到嘴邊點燃,“你自己挑吧,等會挑好了就放櫃台上。”

小超市裏的品類不算太多,不過東西倒是不少。看樣子老板應該是把不少庫存都直接拖到了店裏——方便麵現在都直接堆放在地上整箱出售,而原來出售方便麵的貨架上滿滿當當放著的都是消毒液。

“您這兒還有消毒液呢?”看到這個場景,胡佳是真的有些驚訝了。這位老板看起來簡直神通廣大的不是一般——四院的後勤部為了買N95口罩和消毒液都為難快上吊了,可在疫情重災區,這位老板不光能提供消毒液和口罩,甚至還能做到平價供貨……這老板不會是有個什麽從其他平行宇宙倒騰貨品的能力吧?

“消毒液都在架子上,要的話你自己選。搬不動可以叫人來幫忙,或者我幫你送過去。”老板叼著煙,歪著身子站在街道上答道,“不過貨就這麽多,下一批什麽時候能到我也不確定。你們要是確實需要,那就把這些都拿走。”

胡佳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是很緊缺這些物資之後,基本掃空了半個甜品貨架,順便還清空了三分之一個薯片和膨化食品的貨架。她把這一大堆東西運送到門口的收銀台之後招呼老板道,“老板,過來算一下賬吧。”

老板嘴上的第二根黃鶴樓基本已經抽到了頭。他把煙頭隨手扔在地上,然後用腳碾了一下。他雙手叉腰晃進了自己的商店,看了一眼胡佳堆在收銀台上的東西之後問道,“就這些?口罩和消毒水都不要?”似乎是怕自己說的不清楚,他特意強調道,“都是正規廠家的產品,有合格證書的……醫用級別的防護服都有三套,你要的話……80吧。”

“我們現在的供應挺充足的。”胡佳搖了搖頭,然後好奇問道,“老板你這些貨都是從哪兒來的?這價格已經比平時都低了。”

“都是從別人手上高價截回來的。”老板似乎不大想解釋,但剛準備閉嘴,卻忽然又說道,“你放心,都是正經貨色,要是有一點不合適的,你報警抓我。”

“高價……截回來的?”胡佳這下更好奇了,“這口罩你多少錢進的?”

“六十五一個。防護服一套八百,消毒液一瓶四十。”老板用無名指和小拇指扣了扣自己發油結綹的後腦勺,“我也就這麽點能力,搞回來的東西賣給你們當醫生的就這個價——全免費我自己也撐不了多久……”

這哪兒是撐不了多久,這幾乎就是自己割肉往鍋裏添。這位商店老板每賣出一個N95口罩就得虧六十塊錢,消毒液一瓶要虧三十五。防護服就更離譜了……一套平時定價都得三百塊的防護服,他這裏居然就賣八十塊錢。

“您這經營沒問題吧?”胡佳小心翼翼的問道,“店裏現在基本沒生意,您進的這些防疫用品賣這麽便宜,能撐得住麽?”

“還行。”老板露出了肉疼的表情,他用被香煙薰黃了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門臉道,“好在這家店麵本來就是我自己的。每個月不用交店租——等疫情過去了,這點錢總是能賺回來的嘛。”

“那……那我祝您生意興隆。”胡佳想來想去,隻能為這位外表油膩但內心卻純潔閃亮的中年人送上了一個祝福,“我這些零食多少錢?”

“我看看啊。”店老板拿了個足有半人高的特大號黑色塑料袋,然後開始快速往袋子裏扔著零食,嘴裏還嘀嘀咕咕的念叨著什麽。過了大概五分鍾,他拎著袋子繞過收銀台,把這個裝的滿滿當當的袋子放到了胡佳麵前問道,“這麽多……你能拎回去麽?”

胡佳試著提了提袋子,然後一臉自信道,“一點問題都沒有。”她摸出手機問道,“多少錢?”

“不用了。”老板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然後快速轉身把台麵上所有的收款二維碼標牌全收走了,“你是醫療隊的吧?不收你們錢。”

“這哪兒行啊!怎麽能不給錢呢!”胡佳一下子就急了,這個時候想要在雲鶴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小超市或者便利店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貨品還挺全乎的店鋪,她還打算以後就把這裏發展成定點采購商店呢。結果人家居然說不要錢……這以後還怎麽好意思來買東西啊?

店老板一副完全不為所動的樣子,“你們這些娃娃大過年的不回家,千裏迢迢來雲鶴幫我們拚命,要是買東西還讓你付了錢,我還怎麽在雲鶴混?”他擺了擺手,擺出一副要轟人離開的架勢,“拿上東西快些走,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那……那我不要了。”胡佳還沒見過這麽“暴力”不收錢的店老板。她幹脆把東西往地上以放,“這麽多東西光拿不給錢,我怎麽幹得出來嘛!”

“你叫胡佳,是宋安省醫療隊的護士。”店老板把打火機拿出來湊到嘴邊,想要點燃卻又停下了大拇指的動作。然後他對胡佳說道,“你們醫療隊就住在旁邊的春華假日酒店,樓層是六七八三層樓。你這個名字不算太多見,而且又在支援雲鶴市傳染病醫院。這些東西你要是不要,我回頭就偷偷送到前台去,然後讓前台把東西都分給醫療隊的醫生,再讓前台告訴醫生們這些都是你買的。”店老板用非常快的語速表明了自己準備執行的舉措,以及胡佳的部分個人信息後說道,“你還不如行行好,一次把東西都拿走,省的我在這大冷天裏再扛著東西走上二三十分鍾。”

胡佳被這位店老板嘴裏的話嚇的一愣一愣的,“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你怎麽知道我是護士?還能知道我是宋安省醫療隊的?”

“你要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是誰,那下次出門的時候記得把你胸口的工牌放放好,再把印了‘宋安省國家應急醫療隊’的外套換一換。”店老板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瞥了一眼胡佳,然後朝著她的胸口努了努嘴,“這麽大個胸牌,隻要不瞎都能看的見。”

他看胡佳似乎還沒有回過味來似的,於是又歎了口氣說道,“這附近就春華假日酒店一家每天門口停著大巴車,大堂門口上麵還掛著紅色大橫幅寫什麽‘向白衣天使致敬’……他們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裏住著醫療隊的隊員。”

胡佳已經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了,她愣了好久,然後才做了最後一次嚐試,“老板,你這做生意也挺不容易的,其他防疫物資我確實不需要,零食錢您多少要收一點吧?”

……

……

……

孫立恩隔著門已經聽的快笑斷了氣了,他可實在是想象不出來胡佳拿著手機幾次三番試圖付錢但還是被拒絕時的表情。不過想來那個場景一定很可愛。

“最後呢?”笑了半天之後,孫立恩終於想起來繼續追問自家未婚妻後續情況,“你付錢了沒有?”

“沒有啊……”胡佳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惱怒,“那個老板為了不收錢,就差滿地打滾了。最後還是他老婆出來打圓場,說他們在疫情麵前幫不上什麽忙,所以就想著給醫護人員買東西的時候補貼一點。”

這倒也行。孫立恩挑了挑眉毛然後說道,“那就這樣唄,等咱們全麵勝利了,專門再去店裏一次。你負責和老板聊天嘮嗑,我穿個普通衣服悄悄溜進去。掃了二維碼之後直接付款,咱倆給了錢就跑。”

“我看行。”胡佳非常認真的回應道,“到時候我多叫上幾個護士一起,把老板徹底圍住。你們先給二維碼拍個照片,然後等咱們出門了再用手機掃了給錢。”

孫立恩和胡佳正在積極展開“暢想”,琢磨著過上幾天或者幾周之後,把這半人高的大塑料袋裏的零食錢偷偷還給老板。而在孫立恩坐著的走廊斜對麵的防火門後麵,來自宋安省電視台的編導眉開眼笑。他可算是等到了一個有新聞價值且有戲劇價值的故事。

小心翼翼的把這段錄音保存好了之後,這位編導摸出手機給自己的同事發了條消息,內容簡介且意思表達準確,“監控保存起來,有好故事!”

不怪編導們反應巨大,在他們看來,這確實是個非常值得報道,甚至值得獨立於還在製作期的紀錄片,值得放在新聞和深度挖掘欄目進行獨立公開報道的故事。哪怕在平常時間節點上,願意為公眾利益而放棄個人收益甚至犧牲個人利益的事情都值得被廣泛報道。更何況是在現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上。

一個雲鶴的個體戶,為了支持抗疫,為了感謝醫療工作者。自己大筆貼錢,提供平價防疫物資給前來雲鶴的醫療隊隊員。在對方表示防疫物資已經足夠後,拒絕接收人家買東西給的錢,甚至不惜用近乎撒潑耍賴的方式“賴賬”。

這簡直太值得報道了。光是聽這位醫生和門後的那個護士聊這件事情,也已經讓十幾天內看到無數生離死別,人生大苦的編導感覺心裏一暖。

眾生皆苦,人間有愛。這句初想感覺不怎適合的句子,現在卻成為了似乎最適合現在的注腳。在緊張、擔心、糾結了大半個月,在痛苦、混亂、自我懷疑裏掙紮了十六天之後,編導突然感覺聽完這個消息之後,他心裏一塊揪成一團的心頭肉突然舒展開了。

如果僅僅隻是旁聽就能讓他心裏舒服這麽多,那麽配上更加詳細的采訪視頻和背景介紹,全國人民心裏可能都會一起覺著舒服些。

光憑這一點,就值得認認真真做一次詳細采訪。而且還得早點放出來——人們太需要一個好消息了。哪怕這個好消息本身與戰勝疫情無關,哪怕這個好消息隻是一個雲鶴的本地個體戶老板在為自己的家鄉竭盡全力。

要完成采訪,尤其是完成電視新聞采訪,這可不是一個小工程。和文字采訪不同,要發掘出這個故事本身,就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開頭——總不能在電視上說,我們的記者同誌們為了給還沒有拍完的紀錄片找鏡頭,特意翻看監控錄像,然後還偷聽了人家小兩口聊天吧?

最自然的辦法就是讓這位在對象門口徘徊了一個小時的年輕醫生同意接受采訪,然後再讓門後麵的姑娘出來上個鏡。等回頭采訪的時候,稍微朝著“你們隔著門都聊了些什麽”上帶一帶。這樣一方麵可以把監控錄像正大光明的放到紀錄片裏用,另一方麵,也能順利的引出這個對話中的故事,可謂一舉兩得。

雖然說是電視編導,但編導的工作本身搞的也算是一種“文字藝術”。這幫倒騰語言和表達的家夥其實大部分都一肚子壞水。這種“壞水”在給他們給自己省事兒上表現的就尤為明顯。反正就是不提自己拎著麥克風隔門偷聽這種事兒——編導們也不算撒謊,隻不過是沒有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受訪對象罷了。

胡佳和孫立恩已經隔著門聊了快一個小時。時間逐漸推移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小胡護士長欣然接受了孫主任關於“咱倆一起下樓吃個飯,再給你弄倆蛋糕嚐嚐”的提議。兩人間隔一米,一前一後的朝著電梯走去。

等兩人走進了電梯後,走廊裏的兩排房門幾乎同時都打開了一條縫。幾十個帶著口罩的腦袋從房間裏探出來左右看了看。目光所及,沒有孫主任和胡護士長的身影,不過大家倒是看到了不少和自己一樣好奇且八卦的……腦袋。

走廊上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這笑聲讓同樣探頭出來打探情況的編導有些詫異,有些慌張,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和匪夷所思。我笑是因為素材和新聞有了著落,你們這幫醫生笑又是因為啥?要發獎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