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結果,孫立恩雖然有些鬱悶,但還不至於不服氣。幾位專家都是行業內的頂尖高手,他們的經驗和治療思路都是孫立恩這樣的年輕醫生學習的典範。

高風險的醫療手段不是不能用,但前提是患者在高風險醫療的狀態下,總體收益大於風險。呂麗萍的情況雖然危險且緊急,可栓塞肝髒靜脈以阻止富含鉀離子的血液回流仍然風險過大。

回到ICU之後,孫立恩拿到了袁平安緊急帶人去做的CT結果,確實和狀態欄的提示一樣,患者的肝右前葉有比較大麵積的低CT值區域,提示有組織壞死。

血液透析持續進行,而對呂麗萍的治療方案則被調整為支持治療和對症治療為主。大家隻能繼續一起苦熬著,看看能不能幫呂麗萍熬過這一關。

醫生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後麵能不能撐下去,就隻能看呂麗萍自己的能力了。

另一方麵,針對張敏的治療方案也被重新提上了日程。雖然醫生們都還在就磷酸羥氯喹和白芍總苷之間究竟是哪個藥物起到了作用而爭論不休,但現在對於張敏而言,最重要的還是扭轉感染局麵,在新型冠狀病毒完全摧毀她的肺部之前,阻止病毒的感染。

這種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現在的抗病毒藥物中,確定有效的一個都沒有。昨天剛剛發出的第五版試行方案中,國家衛健委推薦可以試用包括α-幹擾素霧化吸入、洛匹那韋/利托那韋、或者加用利巴韋林進行治療。

α-幹擾素霧化吸入是應對呼吸道病毒性感染的常規治療方案。幹擾素(IFN)作為一種具有廣譜抗病毒、抗增殖和免疫調節活性的多功能細胞因子加速,主要分為α、β和γ三種。而指南中提到的α-幹擾素霧化吸入則指的是將注射用α-幹擾素作為霧化吸入劑直接使用。這種治療方案主要應對於病毒引起的各類型肺炎,尤其對急性上呼吸道感染、皰疹性咽峽炎、急性毛細支氣管炎和病毒性肺炎、手足口病有比較好的效果。

α-幹擾素本身對病毒並沒有直接的作用效果,它主要是通過誘導細胞產生抗病毒蛋白因子,從而產生的抗病毒作用。換言之,幹擾素能夠促使人體盡快做好針對病毒入侵和感染的準備,但它並不能直接殺滅或者抑製病毒繁殖。

洛匹那韋/利托那韋是一種類似“阿莫西林克拉維酸鉀”的藥物。它由洛匹那韋和利托那韋兩種藥物組成,兩種藥物互相作用,能夠達到更好的治療效果。而它的主要作用機製,是通過阻斷Gag-PoI聚蛋白的分裂、讓細胞內的病毒提前釋放,成為“未成熟的、無感染力的病毒顆粒”。這一特性讓洛匹那韋/利托那韋對逆轉錄病毒有了對抗作用。

而聯合使用利巴韋林則更像是一種嚐試——在針對逆轉錄病毒的基礎上合用廣譜抗病毒藥物。洛匹那韋/利托那韋本身是針對逆轉錄病毒和慢病毒的藥物,雖然從機製上來推測,它可能對同為RNA病毒屬的新型冠狀病毒也有一定作用,但這個作用……它也就隻是“可能”有而已。

人類對新型冠狀病毒仍然知之甚少,而這個狀態很有可能還會持續數年乃至數十年之久。光靠“可能有效”就推薦使用,也能從側麵證明,我們對切實有效的抗病毒手段的需求。

而在張敏的個案上,使用洛匹那韋/利托那韋的方案可能比較合適。這種藥物針對的就是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症患者,對於免疫能力低下的張敏來說算的上是恰到好處。唯一需要孫立恩琢磨的是,這種方案究竟有沒有用。

洛匹那韋/利托那韋在人的肝髒內代謝,因此嚴禁用於肝功能嚴重不全的患者。而有重症肝炎的呂麗萍就沒有機會使用這個治療方案。

這也是孫立恩現在比較頭疼的地方。他現在手上還有一袋康複者血漿沒有使用,而這袋血漿……目前來看隻能支持一名患者使用。

是給病毒擴散慢的出奇,可能提示她使用的某種藥物有病毒抑製效果的張敏用;還是給有重症肝炎,血鉀增高到幾乎按不下來的呂麗萍用?

這樣的二選一對醫生來簡直就是地獄一般的噩夢。要知道,康複者血漿還不見得一定能夠生效。要在這種環境下,還得冒著“決定誰能活下來而誰不能”的巨大道德考驗,在兩名患者之間選一個人用康複者血漿……太難受了。

如果從患者病情程度分析,接受康複者血漿治療的毫無疑問應該是呂麗萍——張敏還能下地走路呢。雖然呂麗萍的高齡以及重症肝炎都嚴重製約著她的預後情況,但僅就病情程度而言,她確實非常需要這份康複者血漿。

也許在抑製了病毒增殖之後,呂麗萍的血氧情況可以得到迅速改善,而她的肝髒也能趁機康複。

可如果從預後角度來看,給張敏使用康複者血漿才是最合適的選擇。她基本沒有什麽其它問題,隻需要控製住新型冠狀病毒的感染,就可以逐漸等待情況好轉甚至出院。但從“費效比”出發,張敏應該是最適合使用康複者血漿進行治療的患者。

這個問題不光難住了孫立恩,同時也難住了整個醫療組。

“這個血漿……我也不知道該給誰用。”醫療組展開了一場小規模會議。源自第四中心醫院綜診1科和2科的醫生們湊在一起,進行了一場臨時碰頭會。會議上,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下自己正在管理著的患者情況。討論了大概十分鍾後,大家隻在兩個問題上達成了共識——第一,應該對張敏或者呂麗萍使用康複者血漿。第二,具體給誰用,他們也不清楚。

“你們可真行。”孫立恩有些氣急敗壞道,“聽君一席話,如同聽君一席話。你們說了半天都是車軲轆話滾過來滾過去的,這種事兒還有討論的必要麽?我現在要的是解決方案,不是聽你們把已經知道的事情再分析一遍!”

“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快的辦法就是再搞點血漿來。”徐有容穿著防護服,非常冷靜的把問題重新踢給了孫立恩,“孫主任你要不然去采漿站蹲守一下,看看能不能再搞幾個治療量的康複者血漿回來?”

孫立恩瞪了一眼徐有容,“你想把我弄死就直說。去采漿站打秋風?你不知道那地方外麵現在全是嗷嗷待哺的記者?”

雲鶴現在是全國上下十四億人最關注的地方,沒有之一。為了回應全國上下老百姓們的關注,全國上下幾乎所有的國家級媒體都在拚命往雲鶴塞人。而這些記者們也都一個個成為了嗅覺最靈敏的神人。雲鶴市傳染病院這種在外人看來可能風險最大最危險的地方都成了記者們想方設法也要進來的地區。

北五區所在的地方就遭受了來自省台、國家台的四波記者的輪番進攻。原本紅區裏所有使用的電子產品原則上都必須始終留在紅區內永久封存。但電視記者們硬是想出了“送一台GOPRO進去,拿出來的時候連機器一起扔到消毒液裏浸泡”的神奇辦法。這才把紅區裏的景象,第一次放到了千家萬戶的電視屏幕上。

經此一役,孫立恩對傳統媒體從業者的印象大為改觀。隻不過他現在依舊有些……害怕且警惕著那些記者。說實話,他們的視角和嗅覺太靈敏。且不說孫立恩要是真的去采漿站能不能真的搞來康複者血漿,隻怕他一出現在采漿站周圍五百米區域,就得被記者朋友們直接按在地上。

然後連他三歲那年尿床時候的內心糾結和藏床單被爹媽發現的事兒都問個底兒掉。

如果隻問私事也就算了,但……孫立恩更怕的是,記者們問起其他的事情。

作為醫生,他不能透露患者隱私。作為一隻醫療隊的負責人,他不能表現出哪怕一絲泄氣。作為受訪者,他需要切實回答這些代表著全國人民關心的媒體老師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作為共產黨員,他需要通過電視機讓全國的同胞們明白,傳染病可防可控可治,隻要遵循科學原則,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疾病並不是無法戰勝的東西。

我們終將勝利,我們也必將取得勝利。這樣的決心其實並不是現在最緊缺的東西。孫立恩覺著,自己可能才是缺乏信心的那個人。不是說對最終的勝利缺乏信心,他隻是覺得……自己有些累。

“我……我回去再琢磨琢磨吧。”孫立恩沉默了好幾秒鍾,然後宣布了會議結束,“各位再堅持一下,明天咱們就可以休息了。”

北五區目前的病人隻有12位,如果算上北六區的話,兩個病區一共就隻有28人還在住院且病情都不算重。在這一次為期兩天的ICU病區值班後,第一批抵達雲鶴的宋安省國家應急醫療隊成員們能夠獲得足足三天的假期。

孫立恩用來鼓舞士氣的武器還有一個,“明天開始,酒店常規供應雞湯撈飯,而且不限量供應!”

整個ICU病區裏頓時充滿了興奮的討論和希望。甚至在幾個小時之後,孫立恩還能聽到隊員們向患者的許諾——“等你好一點,我給你帶我們老家的特產嚐嚐,雞湯撈飯,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