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說的就是這種老人家。他們對於現狀沒有什麽掌控能力,缺乏對現狀的理解能力,同時還多少有一點惶恐和不安。以往在家裏,他們還有家人可以依賴。但到了ICU之後,身體上的病痛合並了精神上的緊張。他們的不安隨著住院和目睹ICU搶救之後愈發嚴重。

當你呼吸困難躺在病**的時候,看著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醫生們正在努力按壓搶救另一個情況和自己差不多的患者時,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而當搶救失敗,一張白色的單子覆蓋在了整張**的時候,緊張的感覺會攀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對死亡的恐懼到達極限的時候,人們就會出現一種“戰鬥或者逃跑”的決策。

這種決策在生物行為中會表現為攻擊性或者轉身逃跑。但在ICU的病**,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患者們根本就沒有逃跑的空間。

“困獸猶鬥”,說的就是現在這種情況。稍微有點和動物打交道的經驗的人都會知道,沒有後路可逃的動物基本都會選擇瘋狂攻擊敵人。雖然人不隻是動物,但這個規律卻是適用的。根據張智甫的說法,雲鶴市傳染病院ICU運行的這麽一個月裏,已經有過兩次患者試圖去咬護士的手,並且對醫護人員破口大罵的事情發生了。

這樣的事件對醫務工作人員而言當然是個巨大的精神打擊。這個事情放在誰身上恐怕都受不了——我們冒著感染的風險,拋家舍業到前線,不計生死、無論報酬,盡心盡力的給患者治病……結果人家卻壓根不領情,還罵你是王八蛋,甚至試圖用自己的牙齒把你的手指頭咬一根下來。

這誰能受得了?

可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咬牙堅持。是,在ICU工作很苦很累。沒錯,在這裏被患者罵了心裏特別不舒服。

但……誰能舒坦的了呢?那些俯臥在病**艱難呼吸的患者,他們在感受到自己生命如風中殘燭搖曳的時候、在離開家庭,一個人待在這個仿佛到處都是死亡的房間甚至沒個人能說話的時候、在聽說隔壁**的老哥哥感染了自己全家人,老伴死了、兒子死了、女兒重症,孫女都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的時候……他們的心裏難道能舒服麽?

他們心裏的苦和痛……隻怕比醫護人員更甚。那種無形的卻又切切實實的痛苦,甚至讓人生不起一絲對他們的恨意。醫生和護士們除了自己委屈以外,更多的卻是對他們的同情。

因為這個病毒,不知道要有多少個家庭支離破碎。他們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治好了這個病人之後,他的生活是能夠繼續下去……還是就此徹底和以往的生活就此訣別。

回答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法隻有一條——讓時間來解答一切。作為醫生,在ICU裏他們能做的隻有盡量保住患者的性命,然後讓他們以一個相對健康的身體去麵對將來的風風雨雨。

“對患者和醫務人員的心理幹預迫在眉睫。”忙活完了一整天以後,孫立恩拖著幾乎快累散架的身體和冒煙的嗓子回到了酒店裏。坐在座位上之後,他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筆記本電腦然後開始寫報告。沒辦法,雖然狀態欄能夠提示出ICU的患者當中接近8成都有焦慮症狀,但他並不是一個心理醫生——孫立恩甚至覺得自己都快被憋出心理問題了。

如果沒有安眠藥的幫助,他幾乎整晚都睡不著覺。而就算使用了安眠藥,第二天早上起來依然疲勞的幾乎沒辦法從**下來。而在醫療隊裏,有類似情況的人絕不在少數。基本每天早上起來到了餐廳之後,孫立恩都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疲勞”和“睡眠不足”的提示。

傳統幹預方法已經沒有什麽用了——不管是請酒店播放舒緩音樂,還是降低燈光照明亮度,甚至給每個房間提供一杯熱牛奶,發放消毒劑和浴缸隔膜讓大家泡澡……這些方法一點用處都沒有,疲勞狀態下的醫生們越來越多,每天早上酒店自助餐吧台上的咖啡機都處於排隊狀態。

再加上今天看到的ICU裏的患者情況,孫立恩痛定思痛,決定向上級部門反映問題,請他們盡快調配有專業知識和力量的心理醫生來對患者以及醫務工作人員進行幹預。

現在是抗擊疫情最緊張的時候,雖然局麵看起來不錯,但任何一個陣線上的微小失誤都有可能被擴大成難以接受的巨大損失。孫立恩自覺無法解決問題,那麽向上級請求幫助就成了最妥善的方案。

“孫主任,你的報告我看過了。”兩個小時之後,一個陌生的電話把孫立恩從浴缸裏叫了出來。電話裏麵是個很陌生的男性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的感覺。但電話裏,這個男同誌的聲音聽起來很有些激動,“您提的這個想法非常好,也確實非常重要。”

“您是……?”孫立恩有些困惑的問道,“不好意思,我最近接的電話實在是太多了,實在是分不出來您是哪位。”

“我是國家衛健委規劃司的,之前沒有跟您通話過。”電話那頭的人說道,“您這個建議,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和您再確認一下。”

現在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鍾就要到2月6號了。

“雷神山和方艙醫院都已經投入使用了,現在收治的問題應該基本能夠得到解決。”電話裏,這位來自首都的國家衛健委工作人員直截了當的問道,“以孫主任您的直觀感受,是解決醫生們的心理壓力比較重要,還是先幹預重症和危重症患者更急迫?”

“肯定是患者。”孫立恩毫不猶豫的做出了回答,“醫生是從全國各地支援過來的,說難聽一點,就算有醫護人員的心理出了大問題,全國醫療係統都是我們的後盾和支援。把崩潰的醫生護士撤下去,讓新來的醫療隊頂上——這個在實際操作過程中沒有任何難度。但我們不可能把心理崩潰的患者換掉。解決了這些患者的心理問題,他們對治療配合了,醫生護士們的心理情況也會有好轉。”

“雲鶴本地的心理醫生我們盡快調配過去,但是人數上可能不太夠。”合格的,能夠在這種時候拉到第一線的心理醫生比能夠做四級手術的醫生更罕見。國家衛健委的這位工作人員自己也有些無奈,“我現在馬上就把您反應的情況報上去,按照我們現在的工作流程,12個小時內研究決定出具體的解決方案,16個小時內開始付諸實施。”這位工作人員咳嗽了兩聲,然後認真道,“孫主任您提出的建議非常重要,我們一定高度重視,盡快完成對相關措施的研究和實施過程。您和其他醫務工作者在雲鶴一線辛苦了,請一定要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