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患者家屬溝通的時候要提前說明白“他現在情況還不錯”,這是孫立恩這段時間在北五區工作時養成的一個新習慣。

沒辦法,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患者的家屬們大多情緒都緊張的不得了。要是不提前解釋一下就打電話過去,對麵的家屬絕大多數都會直接把這個電話當成報喪的通知。

然後孫立恩就得戴著口罩,隔著電話拚命安撫對麵的情緒。這電話一打就是好幾十分鍾起步,不光浪費時間而且還浪費力氣。

為了節約時間,孫立恩現在打電話就開門見山,力求徹底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

“哦哦,孫醫生您好。”電話那頭明顯有一個情緒波動,而且是明顯還沒來得及傷心就被打住的那種,“有……有什麽事兒啊?”

“您是錢國建的愛人是吧?”孫立恩再次確認了一下對方的身份,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孫立恩說道,“經過上級研究,我們決定對患者進行一種實驗性療法。通過托珠單抗來阻止患者體內即將發生的免疫風暴。這種藥物本身是個拿來治療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老藥,安全性之類的還是比較靠得住的。但由於是應用給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的肺炎患者,所以屬於超範圍用藥,這個我們需要得到家屬的同意。”

“醫生,我是文科生,您說的這個內容我聽的不是很懂。”電話那頭的女人說道,“老錢現在的情況不太好麽?”

“目前還算穩定,但是有往壞了轉變的傾向。”孫立恩撓了撓自己的大腿——他本來是想撓頭的,“他剛才情緒有些激動,為了讓他平靜下來配合治療,我們剛剛給他用了一些鎮靜的藥物。現在看起來情況還好,但之後會是什麽樣子……這個我也不能給你打包票。”

孫立恩的話很誠懇,按照現在重症患者迅速轉為危重症,甚至一插管就心髒停跳的這股子“邪風”,他真的不敢保證在幾個小時之後,錢國建還能是現在這個狀態。哪怕有狀態欄,他也沒辦法預知到病情的走向。狀態欄最多是個提醒,提醒的還是過去和現在已經發生過的事兒。預知未來這麽高級的功能,狀態欄是真的提供不了。

不過,狀態欄提供不了,醫生們卻能夠憑借經驗作出一個大致的判斷。根據現有情況判斷,錢國建絕對屬於高危風險人群。

他去年才被診斷為高血壓三級極高危,有超過十年的吸煙史,再加上他是男性——這就讓錢國建的風險升高了好幾個數量級。

新型冠狀病毒會攻擊控製降低血壓的含有AEC2受體的細胞,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的患者合並有高血壓的概率極大。這樣的高血壓合並上患者原發的高血壓,那基本就是個九死一生的局麵。

而他昨天入院到今天為止,他體內的白介素-6水平在一天之內從35飆升到了77。同時,他的外周血淋巴細胞絕對計數已經跌破了0.7,並且還在下降中。最近一次查血是兩個小時以前,他的外周血淋巴細胞已經下降到了0.67的水平上。

憑經驗,錢國建的情況很危險。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惡化速度極快,經常是發病後十幾天都維持在一個差不多的狀態——人不舒服,血氧水平比較低,血壓高心率高,但總體來說並不怎麽危險。

而一旦患者出現了一次需要搶救的緊急情況後,他的身體狀況就會開始急轉直下。然後開始陷入ARDS(呼吸窘迫綜合征)以及更致命的全身器官損傷中。

如果今天這位大哥沒有突然給自己一耳光,或許他的情況還能再觀察兩天看看。可經過一次折騰後,孫立恩實在是對他的情況感到擔憂。再這麽持續下去,誰知道ARDS和高血壓引起的腦出血哪個會先要了錢國建的命呢?

“剛才我也說了,我是個文科生,醫學上的問題我不懂。”電話那頭錢國建的夫人平靜的問道,“以孫醫生您的判斷,現在給他上這種老藥新用的單抗,對他的影響應該是利大於弊對吧?”

“是的。”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孫立恩在電話這頭點著頭道,“不過我還是得提醒您一下,我們對新型冠狀病毒的了解還不夠多。雖然現在有一些證據表明控製患者的白介素-6水平有一定益處,但是這個益處對於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的患者而言,不見得就是最立竿見影的那種……”

“那也比什麽都不做強。”錢國建的妻子非常冷靜地說道,“我同意給老錢用藥,您現在是需要我過去簽字麽?”

“這邊您應該是進不來,我這裏已經給手機通話做過錄音了。”孫立恩沉聲道,“您確定同意是吧?”

“是的,我同意對錢國建使用這種單抗。”錢國建的妻子頓了幾秒後說道,“孫醫生,我的孩子從去年十二月到現在,已經沒有了外婆、爺爺和奶奶。她現在的精神狀況非常不好,幾乎每天都在做噩夢。我最近也在發燒……孫醫生,我不敢想如果在過些天,我女兒發現自己連父母都沒了會是什麽樣子。”

孫立恩頓時感覺自己的心髒有些發緊。

“我剛剛接到了社區的電話,他們要來給我做核酸。”這個女人的聲音依然非常的冷靜且鎮定,仿佛她正在談論的是今天的菜價,“我擔心自己過兩天就沒有機會接電話了——孫醫生,這段通話還在錄音吧?”

“是的……”孫立恩艱難的回答道。

“我授權您為我丈夫做任何類型的檢查、治療甚至手術。隻要您認為有需要,我全部授權。”說到這裏,這個仿佛什麽都不怕的女人的聲音第一次有些發抖,“我隻求您救救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九歲,一個月之內連父母都去世的這種打擊……她承受不住的……”

話音未落,電話那頭已經開始了哽咽。

“我不怕死,我隻怕她以後沒人照顧……”在提到自己的孩子的時候,這位無所畏懼的母親突然變成了最膽小的孩子,她的哽咽逐漸變成了哭嚎,“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什麽都做不了……”

孫立恩捏著電話的手逐漸變緊,然後慢慢鬆開。他安慰了幾句這個了不起的女人後沉聲道,“請您放心,我們會盡最大努力去救治錢國建的。”

作為一個醫生,孫立恩現在能夠給到患者家屬的安慰少的可憐,但他仍然在努力安慰著電話那頭素未謀麵的同胞,“我們現在對這種病毒的了解正在逐步加深,很多現在沒有辦法處理的症狀,可能一兩周之後就能有更好的方案。我們現在準備給錢國建用的藥,就是用來幫助他度過這幾周的——他還有希望,您千萬不要絕望,還沒有到該絕望的時候!”

“我們一定盡全力去救治他,您也一定要堅持下去。”孫立恩在電話這頭認真道,“一個九歲的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也不能失去媽媽。我們全體醫務人員都會拚盡全力,也請您再堅持一下!”

掛掉電話,孫立恩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子。自從來到雲鶴之後,除了感覺到疲勞以外,孫立恩最主要的感受就是沮喪和負能量——這麽多重病人,卻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被搶救回來,這對每一個醫生的積極性和自信是巨大的打擊。雖然仍然努力在工作著,但孫立恩自己都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狀態不太好。

每天穿上防護服,他感覺自己更像是在例行公事似的在對這些患者進行臨終關懷,而非積極治療。雖然他確實也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但感覺上就像是在臨終關懷似的。

但現在,孫立恩卻仿佛突然從這個夢魘中清醒了過來似的。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對患者和患者家屬有多麽重要。

他在為一個無所畏懼的母親救治自己的愛人,在為一個隻有九歲的小女孩拯救她的父親。

他和這支醫療隊來到雲鶴,是為了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是為了拯救一個又一個人的家人、愛人、親人。

孫立恩猛地拍了兩下自己的大腿。手上傳來的火辣辣的疼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健康所係,生命之托,怎敢不盡心盡力?

“給11床做胸部B超,看一下水腫麵積。”孫立恩快步走出辦公室,他要和這個該死的病毒再正麵較量一場,“把患者的出入量統計一下,推CRRT過來!”他頓了頓繼續道,“給11床開400mg托珠單抗,100毫升生理鹽水稀釋後靜脈滴注——滴注時間控製到一小時以上。”

“孫醫生,家屬同意了是吧?”內分泌科的蔣慶敏主任湊了過來,他看著孫立恩道,“給這麽大劑量的托珠單抗……會不會有點太激進了?”

孫立恩決定用400mg托珠單抗的劑量主要出於兩方麵的考慮——第一,托珠單抗建議單次注射的上限劑量是800mg;第二,錢國建的中性粒細胞比例指標不太好,目前在55%左右,這也符合降低托珠單抗使用劑量的指標。正因為如此,孫立恩才決定使用400mg托珠單抗,而不是按照錢國建75公斤的體重,每公斤給與8mg也就是合計600mg托珠單抗。

一般來說,患者體內的IL-6上升會快速刺激中性粒細胞從骨髓內釋放出來。大量的中性粒細胞會造成免疫風暴,但另一方麵也能減少患者院內感染和感染機會致病菌的風險。

而使用了托珠單抗後,IL-6的上升會被馬上遏製,但這也就意味著錢國建感染的風險會進一步上升。

嚴重感染是使用托珠單抗的絕對禁忌,因此蔣主任才會有這麽一問——北五區是傳統的傳染病區改造而來。這裏的消殺工作進行困難且效果不佳,患者的中性粒細胞比例隻有55%,之後再用托珠單抗,他感染的風險會很大。

“蔣主任,我覺得400mg的用法沒有什麽問題。”孫立恩搖了搖頭道,“隻有活人才用擔心被感染的問題,炎症風暴一旦起來,用藥就沒用了。”

“我明白這個道理。”蔣主任在表示同意的同時,依舊堅持己見,“但這個劑量的風險太大——他又不是一個人在潔淨室裏接受治療。至少要給他加些丙球吧?”

“那就再加丙球……加到一天20克。”孫立恩沉吟片刻後決定道,“托珠單抗、丙球蛋白和CRRT一起上,務必要把他的免疫風暴給我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