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氣管切開的患者,潘大姐是說不了話的——她的氣道處於開放狀態,想要說話,就得先把喉嚨上的氣管拔掉,然後把洞堵上。否則空氣會從管子裏出去,而無法引起聲帶的振動。

孫立恩對潘大姐的情況寄以厚望,原因非常簡單——她的情況沒有出現惡化。

病床號掛著“搶”字的每一名患者,都是危重症。他們的情況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惡化,醫生們哪怕已經開始按照1毫升為單位,調整患者的出入量,試圖減小心髒負荷和他們的肺水腫程度。可這樣的操作,也僅僅隻是“緩解”了患者們惡化的速度。

臨時ICU裏的八名患者中,隻有潘大姐一個人的情況沒有惡化。她的心率比起昨天下降了一些,已經穩定在了每分鍾90次左右。同時,血氧飽和度也有一定程度的上升——在切開和機械通氣的幫助下,潘大姐的血氧飽和度來到了96%。

在精細控製出入量的情況下,潘大姐的情況有所好轉當然有其必然性。但說實話,這樣的變化依舊是出乎孫立恩的預料的。

潘大姐和昨天走掉的彭大叔以及上了ECMO的沈老爺子一樣,是醫療隊一開始入駐孫立恩就高度關注的患者。她病的很重,而且還有循環係統上的基礎疾病。這種情況下,她的情況突然好轉了,這自然會引起孫立恩的注意力。

如果潘大姐的情況變化是因為病情有所好轉那當然好。但孫立恩比較擔心的是,這會不會……是她的身體崩潰前最後的努力。

回光返照這種事情,在臨床工作上真的不是什麽傳說。

先查潘大姐,再查14床也是出於這個考慮。如果真的是回光返照,至少醫生們能夠提前判斷出來,並且想辦法再給潘大姐上點其他的支持手段。

孫立恩在心裏暗下決心,如果確定潘大姐的情況不好,那就再給雲鶴市衛健委打報告。不管怎麽說,搞點托珠單抗來先用了再說——潘大姐的外周血淋巴細胞計數也就比彭大叔稍微好點。她現在的淋巴細胞計數是0.17*10^9個/L,D-2聚體高達1526ng/ml。白介素-6水平在169pg/ml,而C反應蛋白則有112mg/L。

這些數據每一個項目都不算好消息——每一個指標都算是“危急值”。

但在孫立恩看來,潘大姐的情況仍然要比彭大叔更好。

彭大叔離世之前做過一次相關檢查,其中外周血淋巴細胞計數下降到了0.06*10^9個/L。比潘大姐的數據差得多。其他數據也高的嚇人——D2聚體高達3785ng/L,白介素-6的水平也超過了240ng/ml。

而更重要的是,潘大姐年輕些。她雖然也有基礎疾病,但基礎要比彭大叔好得多。她有過冠心病史,有二型糖尿病。但這些基礎疾病和肝癌甲減比起來卻要溫和太多。

孫立恩堅信,潘大姐是有希望的。她的底子更好,更有可能扛下來。

CT的檢查報告證實了孫立恩的看法,潘大姐雙肺雖然依舊有大量的毛玻璃影,有些地方的密度影表現出了增高的征兆,但總體病變的麵積出現了縮小。

這說明炎症正在逐步好轉,一些毛玻璃影已經被身體吸收了。

看著電腦屏幕上的CT檢查圖像,孫立恩藏在兩層口罩下的嘴角難以抑製的上翹了起來。他看到的仿佛並不是有嚴重感染的雙肺,而是一片藏在迷霧中的絕世美景。霧氣漸漸散去,美到令人呼吸通暢的景色正在逐漸展露出自己的曼妙身姿。

“你可以再大方一點嘛。”孫立恩看著電腦屏幕,低聲嘟囔著,“給點麵子,再漂亮點,再好看些……”

“你嘟囔什麽呢?”胡佳從一旁的手消擦了擦手,然後用腳輕輕的踢了一下孫立恩的小腿,“過去消毒去。”

“你看這個。”孫立恩哪裏顧得上先去手消,他指著屏幕,然後對胡佳說道,“你看這肺,比昨天漂亮多了!”

“哦?”胡佳湊過來眯著眼睛看了看,她看著麵前的影像,花了好一陣才分辨出來這上麵的毛玻璃影有一點點縮小。

“是漂亮了一點。”胡佳點了點頭然後問道,“那你覺得是這個肺好看,還是我好看啊?”

“現在真的是它比較好看一點。”孫立恩的眼裏放著光,“你好看就我一個人享受的到。可是它好看,能救一條人命,能救一個家庭……如果能給我們一些提示,它甚至能救千千萬萬個家庭。”

孫立恩轉頭看著胡佳帶著笑意的眼睛認真道,“真的,現在它更好看。”

“我覺得你比我更適合幹影像科。”孫立恩和胡佳正在用特別的方式說著情話,身後傳來了個酸溜溜的聲音。羅三觀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我咋就看不出來這肺比小胡好看呢?”

“那說明你沒眼光。”胡佳馬上替自家未婚夫說起了話,“羅哥你這麽不會說話,怕是沒有女朋友吧?”

“就你能說。”被戳到痛處的羅哥頓時瞪起了眼睛,可惜他的反抗似乎有些太……軟綿綿了一點。

畢竟羅哥單身這事兒院裏的姑娘們基本都知道。也不是沒有人試圖替羅哥介紹幾個好姑娘,隻不過……他自己抓不住機會,和人家小姑娘一見麵就說不清楚話。大家很努力,可結果……確實不太好。

“等會我們再送個病人下來查。”孫立恩努力替羅哥保留著最後一點尊嚴。隻不過在胡佳的眼神攻擊下,他也有點頂不住,所以隻能趕緊轉換一下話題,“羅哥你等會還在唄?”

“在,我一直都在。”羅哥翻了個白眼,“傳染病院的影像科醫生感染了兩個,他們排班根本排不過來。那就我這邊多頂一頂咯——反正我沒女朋友,單身狗沒人權的嘛。”

前半截話說的英勇無畏,後半截話就突然哀怨了起來。羅哥的發言引起了大家一陣笑聲。孫立恩問道,“你一個人頂著?這能頂得住?”

“那倒也不至於。”羅哥先用手消擦了擦手套,然後才隔著防護服撓了撓腦袋,“N95戴十幾個小時,鐵人也扛不住的。我這裏有個護士幫忙,她是從同德醫院那邊支援過來的。我們兩個做個伴,多少能好點。”

說到這裏,孫立恩好奇道,“那也撐不住吧?”

“其實還行。”羅哥嘿嘿笑道,“我這次過來之前,帶了個電動送風的過濾器,濾芯還有一個月的用量。充電一次能用十二個小時——平時基本沒啥事兒。”

“你還有這高科技裝備呢?”孫立恩頓時來了興致,他看著和自己一樣帶著兩層口罩的羅哥皺眉道,“你現在沒用?”

“那玩意也不能天天用嘛。”羅哥嘿嘿一笑,“我好歹來了一趟雲鶴,連個N95都沒戴過,等過個十幾二十年,我咋和自己兒子吹牛逼?‘你老爹我當年在雲鶴傳染病院一個人扛起一個科室’這種牛逼說出來了,結果自己沒帶過口罩——這不是減弱我話的可信程度嘛?”

胡佳在旁邊眨了眨眼睛,小嘴蠢蠢欲動準備開始攻擊羅哥——這不怪她,羅哥這話裏的槽點實在是太多了。這就像是絕世高手看到自己的對手突然露出了破綻,要是不針對一下,那可真是對自己和對方的不尊重。

“羅醫生,北五區的掃描做完了沒?”門外一個風風火火的“大白”推門闖了進來,聽聲音這位似乎是個北方姑娘。歲數不大,說話脆生生的聽著就挺讓人開心。

孫立恩和胡佳的眼神頓時就釘在了這姑娘的臉上。沒辦法,她臉上帶著一個不怎麽好看的橡膠麵罩,而且腰上還別著一個灰色的電動送風器。

胡佳和孫立恩的眼神從這護士的臉上鬆動開來,然後看向了帶著兩層口罩的羅哥。然後再看向那個姑娘,再看向羅哥。如是往返好幾次。

羅哥的身子稍微動了動,看上去似乎想要躲避一下這兩道視線,但剛剛動了一下,就重新又站直了身體,甚至還稍微挺了挺胸。

“孫哥,檢查完了沒有?”在CT掃描室裏穿著鉛服的小郭實在忍不住了。他按下通話器嚷嚷道,“我一個人可沒辦法把患者搬到**啊。”

“我去吧。”羅哥和胡佳以及孫立恩同時說了這句話,然後房間裏又陷入到了一陣令人呼吸不暢的沉默中。過了幾秒,那個帶著灰色電動送風器的護士小心翼翼地說道,“那……我也去?”

胡佳和孫立恩一起笑了出來。兩個人笑的前仰後合,半天沒停下勁來。孫立恩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他使勁拍了拍羅三觀的肩膀然後說道,“行了,我們去就成。你今天任務還挺重,緩著點。”

胡佳跟著孫立恩一起走出了檢查房,在關門的時候,兩人一起聽到了那個脆生生的聲音有些怯的問道,“羅醫生,他們剛才……在笑什麽啊?”

“哦,他們啊……”羅三觀輕咳一聲,用一副渾不在意的聲線說道,“就是眼饞了。”

……

……

……

十四床也下來做了檢查,他的情況和兩天前相比也出現了明顯好轉——影像檢查提示,他的肺部病變麵積比之前減小了超過25%。

一天之內有兩個,不,三個好消息。孫立恩感覺自己仿佛是挨了兩針腎上腺素似的,渾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勁。

“這是個好事兒。”聽完了孫立恩描述之後,袁平安和徐有容也來了精神。在雲鶴三天了,連著送了好幾個病人走,他們的精神也快到了極限。如今一聽這個消息,他們頓時感覺自己重新恢複了信心。

“是好事兒。”孫立恩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咱們還是維持之前的方案,精細化調整出入量。”

“我看,咱們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給那些血氧飽和度不太好的患者用一下俯臥位通氣?”周策在一旁提議道,“ARDS主要是重力依賴區的小氣道閉陷和肺泡萎陷不長,非重力依賴區的肺泡過度通氣。俯臥位通氣能夠增加背側胸腔內負壓,提升跨肺壓,讓背側肺泡重新開放——這也許能提升一下患者的血氧飽和度。”

“操作起來雖然有點麻煩,不過我覺得可以試一試。”對這個提議,徐有容首先表示了支持,“第三版的指南裏有推薦,而且重症和呼吸內科臨**確實也在用這種方案。”

“先挑著病情比較重,但是能耐受翻轉的病人做。”孫立恩點了點頭道,“ICU那邊的先不著急,咱們把重症的先翻一翻,看看能不能有什麽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