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栓塞凶險異常,大約有兩成病人會在發病後一小時內死亡。但這對周秀芳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從臨床和法律意義上來講,腦死亡等同於死亡。這位為醫學教育奉獻了一生的老人家,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孫立恩看著劉堂春,艱難的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估計是肺栓塞。”劉堂春歎了口氣,“你覺得呢?”

“我……”孫立恩艱難的組織起了語言,他想了半天,低頭歎道,“我不知道。”事發時孫立恩並不在病房中,他也不知道周秀芳究竟經曆了些什麽,表現出了什麽樣的反應和症狀。狀態欄雖然直接告訴了他答案,但他卻不能說出來哪怕一個字。

劉堂春拍了拍孫立恩的肩膀,“準備一下吧,我去請柳院長過來做鑒定……”他頓了頓,繼續道,“你在旁邊見習。”

見習的內容,是如何鑒定腦死亡。根據規定,腦死亡的診斷必須由兩名執業五年以上的臨床醫生作出。劉堂春是打算讓自己和柳平川來送周老師一程的——老鄭還在ICU裏躺著呢。由現在學院的副院長作腦死亡診斷,比較合適,同也是重視的表現。

在柳平川趕到搶救室之前,劉堂春又往外撥打了幾個電話。主要是在通知醫院院辦和學院老幹處。周秀芳的身後事雖然還是由家人主導處理,但考慮到遺體捐贈和那一箱子的明確病史記錄,劉堂春敏銳的感覺到,這是一件值得記錄和報道的事情。

至少,能讓老師以另一種形式為大家所知。

孫立恩慢慢走到老人的床旁,半跪在地上,像是來回答老祖母問話的幼子,有些怯生生,又有些懷念和感傷。

“周老師……”孫立恩低聲道,“剛才的那個病人,是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

老人家躺在**,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張著。仿佛有話要說,又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孫立恩低著頭,繼續道,“如果沒有您的提醒,我們可能要再過兩天才能確認他的問題……那就危險了。謝謝您。”

電視裏的起死回生其實都隻是美好的願望,周秀芳的心跳監護儀上那個象征腦損傷的數字81%沒有變化。無壓吸氧早就被換成了無創的加壓吸氧麵具。麵具的帶子勒亂了周秀芳的一頭白發。

徐有容默默走到老人身邊,用手幫她將打亂了的發絲恢複原樣。拍了拍孫立恩的肩膀,“你是在這裏等著柳老師過來,還是先去休息一下?”

孫立恩有些迷茫的站了起來,他看了看周秀芳,忽然用力搖了搖頭。雙手用力的在臉上拍打了幾下。

放下雙手,孫立恩白淨的臉龐被打的有些發紅。他定了定神,“先見習吧。等送走了周老師,我們再去查房。”

醫生並不能看穿生死,隻是沒工夫去感傷。

柳平川一路快步走進了搶救室,看著病**的周秀芳老人,先是一怔,隨後臉上的表情就凝固了起來。

“通知家屬了麽?”柳平川壓低聲音問道,“周老師是怎麽說的,要捐獻器官?”

“周軍正在往醫院趕。”劉堂春鎮定道,“周老師的意思是,要捐獻遺體給醫學院做大體老師。然後把眼角膜也捐掉。”

“是什麽問題?”柳平川問道,“器官捐獻能做麽?”

劉堂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周老師確診是PPCL,器官不能捐獻了。至於眼角膜能不能捐獻……”劉堂春頓了頓,“畢竟周老師都快九十歲了,角膜還能不能維持可用還不好說。我已經叫眼科的醫生們過來檢查了。等一等看看他們的意見。”

隻是眼科的會診醫生來的實在有些慢。兩人一起等了十幾分鍾,這才等到了氣喘籲籲趕來的馮明,以及馮明的帶教老師趙愈敏。

“不好意思。”趙愈敏甚至沒來得及披上一件白大褂,她直接穿著手術的洗手服就衝了過來。“剛剛送來一個急診的眼挫裂傷,耽誤了一會。”

柳平川倒是很平靜,“沒關係,周老師……現在的時間挺多的。慢慢來吧。”

趙愈敏卻沒有和柳平川等人客套。她邁步衝著周秀芳的床旁跑了過去,用手先把老人家的眼睛合了起來。在眼角旁滴了兩滴人造淚液以保證角膜濕潤。這才轉頭問道,“患者多大歲數了?是什麽病?”

“PPCL。”孫立恩答道,劉堂春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累了,作為接診醫生,他也應該出來做自己的工作。“是一種……自發性的漿細胞白血病。周老師88歲。”

趙愈敏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按照規定,惡性腫瘤和白血病患者的角膜不可捐獻。而且老人家的年紀也太大了。現在眼庫雖然缺供體,但標準目前也隻是放寬到70歲而已。她也已經超了年齡限製了。”

柳平川和劉堂春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眼角膜捐獻不光對捐獻者來說意義重大,對接受者來說,也是帶來光明的唯一希望。眼庫在工作中嚴守規定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隻是如果讓周秀芳知道自己並不符合捐獻標準,隻怕又要開著玩笑笑罵兩句“人老了一點用處都沒有”之類的話。

搶救室裏的氛圍也不太適合聊天,馮明臨走的時候一言未發,隻是拍了拍孫立恩的肩膀。想來也有些擔心自己這個室友,三天裏送走了兩個患者,隻怕心裏肯定不太好受。

周軍終於和自己的老爹趕回了醫院。兩人手裏捧著厚厚的一疊本子。這是周秀芳老人從21歲進入醫療行業開始,為自己記錄下來的所有病史。從自己抄寫下來的筆記本,到最近複印出的病例記錄。厚厚兩大摞紙被父子倆用身體護著,從學院家屬樓一路搬到了醫院裏——外麵又開始下起了小雪,可記錄上一絲雪花的痕跡都沒留下。

“辛苦了。”周軍把自己和老周同誌手裏的記錄本放在了值班台上。眼睛通紅的朝著周圍的同事們點了點頭,還握了握孫立恩的手。“給大家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