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八年的一個夜晚,紅衣主教馬紮然,法蘭西的宰相,攝政王太後的寵臣兼情人,身後跟著諸多的隨從,眉頭緊蹙,步伐匆忙地穿過陰森的大拱廊,經過半荒蕪的廳堂、殘破的走道與盤旋而上或是而下的樓梯,來到國王的套房外。

衛士廳裏的禦前衛士們立即從椅子上躍起向他行禮,差點推翻了他們中間的小桌,小桌上堆滿了紙牌與褐色的利亞德(銅幣)夾雜著銀色的埃居(銀幣)——看來這幾位先生剛才正忙碌於另一種戰鬥,不過這時候主教根本無心去計較他們的小小過失:“我要立刻見到陛下。”

禦前衛士們的隊官立刻前去稟報,大概隻用了一分鍾不到的時間,國王的寢宮總管邦唐抓著睡帽來為紅衣主教打開了門,馬紮然揮了揮手,將隨從留在門外,自己獨自一個人走了進去,不等國王發問,他就說:“我們要即刻離開這裏,陛下,這裏已經不安全了。”

“他們終於來了嗎?那些叛賊?”國王問道。

“是的。”馬紮然說,然後欣慰地看到還是個孩子的國王從**一躍而起,後者甚至沒有浪費時間去等待內宮第一侍從的幫助,自己迅速地穿上了厚重的長褲和絲絨外套。

在他的藏衣總管為他捧來鬥篷的時候馬紮然阻止了,主教的臂彎裏一直搭著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外套,他將這件外套壓在國王稚嫩的肩膀上,而後用裝飾著一根普通灰色翎羽的帽子遮蓋起國王在黑夜中無比顯眼的淡金色卷發。

等到一切妥當,馬紮然伸出手,挽住國王的肩膀。國王五歲登基,現在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但他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強壯,無論那一方麵都遠超過同齡的孩子,馬紮然將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時毫不費力,他們就像是一對親密的朋友那樣快步走向了門外。

赤紅色的光照亮了被黑色鐵框分割的小塊玻璃,那不是太陽在升起或是降落時投給人類最初或是最後的光輝,而是人們聚集在庭院中點燃的火把與蠟燭的光亮。宮殿四方的庭院裏,有不下十輛四輪馬車,它們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都由四匹花色各異的馬拉著,分辨不出裏麵乘客的身份高低,但馬紮然顯然是可以認出某個暗號的,他徑直將國王帶向一部馬車,車夫立刻打開車門,露出裏麵一個身著黑色長裙的美婦人,以及一個年紀過於幼小的侍女。

她一看見國王,就立刻伸出手去,國王馬上握住了它,在登上馬車時,他轉過身來,“紅衣主教先生,”他問道:“我的弟弟安茹公爵呢?”

“他和我一起。”馬紮然回答。

國王停頓了一下,隨即他想到這一舉動正是為了保證王室的血脈不至於在暴動中全軍覆沒,他不再說些什麽,他一登上馬車,車夫就立刻關上了車門,馬車的輪子琳琳作響,大約三十名身著短外套,披著普通的鬥篷(而不是通常的製服鬥篷),戴著寬邊帽,配著長劍,軍刀以及四柄火槍的禦前衛士也隨即驅動身下的馬匹,十個在前,二十個伴隨左右,以護衛的姿態跟了上去。

其他的四輪馬車緊隨其後奔出了黑暗的庭院,這些馬車中大多是外來的賓客,重要的廷臣以及被馬紮然主教認為需要保護的人,不過他們無論怎樣重要,也無法與之中的兩輛馬車相比,畢竟它們之一載著法蘭西的國王與王太後,另一輛則載著王弟與王國的實際統治者。

……

很快,馬車在一個地方轉了彎,步入荒草萋萋的大道,原本應該算作開闊的泥地上築起了簡陋的堡壘,看到他們疾馳而來的時候,躲藏在堡壘後的一群暴徒投來了石頭與燃燒的火團,禦前衛士們立即還以顏色,這些人頓時四散跑開,就連那些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傷者也不管了。

“他們是誰?”王太後身邊的小侍女一邊從車簾的縫隙間窺視外麵,一邊好奇地問道。

“我的人民。”國王說,唇邊帶著一個譏諷的笑容。這裏固然有叛亂貴族私蓄的士兵以及重金收買的暴徒,但更多的還是普通的巴黎市民,他們受到煽動與蠱惑,走上街頭反對他們的宰相與國王,隻為了獲得些許蠅頭小利,他們既不愛戴他們的國王,也不忠誠於他,現在他們甚至還想要加害他。

國王看向那個大膽的小侍女:“你不應該在國王開口前先向國王提問,你是誰?”

“瑪利·曼奇尼。”侍女回答說:“我的舅舅是紅衣主教馬紮然。”

國王點了點頭,這無可厚非,雖然曼奇尼聽起來不像是個法國人,也不是像是一個貴族的姓氏,但馬紮然出身寒微早已廣為人知。隻是他不免猜測馬紮然是否十分疼愛這個侄女,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馬紮然為了一個小人物而動用王太後賦予他的權力與信任。

“你應該好好地重溫一下禮儀。曼奇尼小姐。”國王說。

瑪利·曼奇尼試圖反唇相譏,但在下一刻,她的聲音被一陣劇烈的顛簸扼殺在咽喉裏。

國王馬上警惕地站起來,側身貼著車壁,看向車外,彼時的巴黎可不如數百年後的一國之都那樣繁榮平和,尤其在經過數次天主教徒與清教徒的戰爭後,這座城市處處瘡痍,人們可以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見野狼,墓地裏也隨處可見狐狸和兔子,缺少修繕維護的大路更是如同麻風病人的皮膚那樣滿是坑洞。

在這樣的道路上飛馳,可想而知,馬車一如暴風雨中的小舟,上下顛簸個不停,王太後看著她的長子,麵色蒼白,她是西班牙的公主,之後是法蘭西的王後,雖然不為丈夫所愛,卻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折磨:“陛下,”她祈求道:“讓他們慢一些吧。”

“抱歉,”她的兒子溫和卻冷酷地回答說:“我不能。”

他拉開車簾,於是車裏的人都得以看見外麵的情況——若說遇見何等棘手的叛賊或是暴民,即便是王太後也不會覺得意外,但緊緊跟隨著他們的卻是一些身體畸形又高大的魔鬼,它們四肢著地,在荊棘從與樹林間奔跑,速度絲毫不遜色於馬匹,禦前衛士們隻要稍有疏忽,就會被撲上來的野獸拉下馬匹,他們最後的淒慘喊聲如同尖針一般刺耳,還有,人們雖然聽不見,卻能想象得到,野獸咀嚼骨頭與血肉時發出的漬漬聲與咯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