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六年。

已然入夏,這是田地裏莊稼正需水的時節,日頭卻依舊猛烈,毫無半絲雨意,持續了五個月的晴日讓人心中不斷升起惶恐,農戶們望著身旁由於缺少雨水滋潤,已經幹涸開裂的土地,心生絕望。

他們頂著酷烈的陽光,跪在地頭上,口中喃喃自語,不斷祈求上蒼憐憫,渴望雨神寬宏憐憫,降下甘露。

土地裏的莊稼就是他們的命,若是今年沒了收成,那他們交不上稅,沒了糧食,家裏的一家老小都得活活餓死。

跪在這一群人前頭的村長已經老邁,四十來歲的年紀頭發早已花白,臉上滿布皺紋,每一道都是歲月風霜留下的痕跡。

他顫巍巍地跪著,神色虔誠無比,心裏卻滿是茫然,村長實在害怕這觸目可及的大旱災荒,他少時也曾經曆過一次,那種種慘烈經曆讓他現在都不敢回想。

人們流離失所,為了一口飯甚至能賣兒鬻女,而更多的則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餓死在眼前,瘦得跟皮包骨一樣,臉色青黑。

那樣的時節,人也變得不是人了。

村長閉上眼睛,臉頰上緩緩流下一道淚來。隻盼龍王爺和雨師娘娘開恩,早日降下甘霖,救民水火之中。

……

京城北郊的祭壇處,為求天公降雨,宣文帝也已帶著眾大臣來到了這裏舉行雩祀。

已經齋戒十日的宣文帝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後方的眾大臣侍立兩旁,安靜俯首。

祭壇中間,設著一座法壇,兩旁立著兩隻七尺長的竹竿,杆頭掛著一副二尺四寸長的皂幡,兩竹之間還懸著一副龍旗。

壇前設有一張黑色烏木案幾,上麵整齊地擺著俎豆、酒脯、時果以及名香,一旁的香爐裏以飴作燃料焚燒著香料,幽幽的白煙嫋嫋升起,逐漸消散在空中。

宣文帝隨著主祭官雲河道人的指引,走上台階,登上了中央祭壇處。

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中淨手之後,在祭台前點上三支請神香,又將青銅爵斟滿祭酒,雙手持爵,恭敬俯首,嘴上還念著祝文。

“……謹以清酌、脯羞、花果、名香,薦舒雁之牲,敢告於神龍。某來祈陰貺,伏以亢陽為沴,甘雨久愆,慮害農功,莫遑夙夜……五日內雨足,當更賽謝。①”

語畢,則將爵內祭酒撒於台上,以祭上蒼。

接著,一旁的執事者則將早已準備好的白鵝割頸取血,用嶄新潔淨的白瓷盤盛著鮮血放置於俎上祭奠。

然後撤席,撤俎豆,唯留血盤於壇上。

雲河道人則是取了一旁小侍遞過來的柳條,將枝條略點盆中淨水,灑水於龍旗之上,嘴中還念念有詞,說著一些祈雨祝詞,然後才將手中柳枝置於水上,如此禮畢。

準備了半月之久的雩祀終於結束,宣文帝聽著道人和臣子們的恭賀之語,心中略感寬慰。

完成祭祀後,前些日子由於旱情導致他十分困擾焦急的心情也變得緩和了幾分,臉上也不自覺露出幾分笑意來。

朕如此誠意,不知上天可見到了朕的一片愛民之心?

正當眾人依例準備一一離場的時候,突然間,祭壇正前方金光大盛,刺目的光芒一下子讓在場眾人都睜不開雙眼,一些膽小之人甚至已經伏地請罪,心中惶恐萬分。

一旁守衛的禁軍首領韓成卻是反應迅速,在光芒出現的下一秒便移到宣文帝身前,以臂掩目,用自己的身軀護在他的前方,擋住了那怪異的光。

似乎過了許久,這道怪異的金光才慢慢散去,眾人的眼中甚至不自覺地被刺激出了淚,原本齊整的隊伍東倒西歪,還有一些人被這天降異象驚住,依舊伏地跪地,隻敢悄悄抬頭。

宣文帝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場景,他站在韓成的身後,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依舊強忍著心中懼意,直直地朝著方才金光最盛處看去。

隻見得前方高台之上,似有仙音奏響,聲如天籟,迤邐動人,恍惚間,眾人隻覺身也飄飄然,如臨仙宮,不然哪能聽得如此天上之曲。

隨著仙音漸低,眼前薄如輕絮的霧氣也慢慢消散,竟凝成了一隻隻白鶴模樣,乖巧地從空中落下,收斂羽翼,細長的脖頸垂下,溫順地侍立在一人身後。

或許,那不該是人間應有之容貌。

祭壇下方的眾人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場景,甚至都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就連眼前莫名出現的白鶴也未曾看上幾眼,反而將全部的心神全都貫注在了眼前出現的這一女子身上。

那女子穿著一襲繁複精致的青色仙衣,仙衣之下的雲草卷紋似有生機一般,隨著一呼一吸之間舒展著,發出淡淡光芒。

外披一件白色紗衣,裙擺迤地,卻是不染塵埃,如同雪月光華一般流動,似是將天地間的月色都凝聚其上,方才能有這般瑰麗華裳。

眼前之人從半空中緩緩落下,身旁白鶴也吐著雲氣,隨侍左右。她輕輕抬起雙眸,眼神平靜,毫無波瀾,似乎這天地萬物對她而言都不值一提。

那容貌實在是難以描述的驚豔,眾人隻看上一眼,便覺全身覆蓋寒氣,霎時間腦海中再無半點他念,隻能呆呆地看著眼前之人,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生怕驚擾了對方。

此次隨行中極富才名的宮廷畫師杜長亭,生平見慣無數美人美景,卻也被眼前的場景驚住了,同旁人一般呆愣,但反應迅速,悄悄站在一旁瞪大了雙眼,仔細觀察著這副神仙奇景,隻盼著記下這副畫麵,此生若是能用手中畫筆描繪出對方十之一二的容顏,倒也不枉此生了。

他口中喃喃自語道,“真真是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②”

“莫非,莫非是瑤台仙子下珠宮不成?”

似乎是這人的話驚醒了眾人,眾人終於從方才的景象中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傾世美人,心中倒是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乍生波瀾,這,難不成是上天感念陛下誠心,派遣仙人下凡援手嗎?

下方眾人看著這女子的容貌,卻不敢心生半點褻瀆之意。

這女子輕輕撫上身旁白鶴潔白如雪的羽翼,似乎還能聽見一聲歎息,下一刻,便見這白鶴化為輕煙,瞬間消散於天地間,周身的霧氣以及那低沉連綿的仙音也一同消失,隻有她身上依舊如流水般流動的月華仙衣,昭示著眼前之人的不同凡響。

她朝著站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宣文帝上前一步,卻見依舊護在陛下身前的禁軍首領韓成開口質問道,“你是何人?”

他的右手已經握上了身側的刀柄,皺著眉頭,看起來一副凶相,卻不防被身後的宣文帝拍了拍肩膀,“韓成,不可無禮。”

宣文帝表情鎮定地讓韓成退下,自己則是上前,朝著眼前女子行了一禮,“仙子勿怪,韓統領不過是關心則亂,在下孟朝三代皇帝宣仲,不知仙子名號?”

那女子側過身,也朝宣文帝行了一禮,緩緩開口,聲音清麗冰靈,如空穀幽蘭一般,“見過人皇,吾乃地母娘娘座下一小仙耳,名為薑虞。”

宣文帝見眼前的仙子果真是從仙宮中來,還朝自己行禮,口稱人皇,剛剛心中升起的一絲緊張之情也逐漸放鬆下來,“不知仙子為何而來?”

他看了看周圍的祭壇,試探性地問道,“莫非是因了這雩祀而來?”

宣文帝心中確實有幾分猜測,還有幾分難言的自豪,難道真是因為朕深得民心,愛民如子,為了天下子民求上一場雨,便引來了仙子下凡嗎?

薑虞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將他心中的想法悉數看盡了一般,搖了搖頭,又輕輕頷首。

“是也不是,仙宮之中各仙各神司掌本職,呼風喚雨非吾掌管,如何能擅加幹涉,招來風雨呢?”

聽聞此言,宣文帝失望的神色溢於言表,不過很快,他又想起了剛剛薑虞的輕輕頷首,略顯期盼地看著她。

薑虞輕笑,“不過,吾與雨師交好,算得三日之後必有大雨,連綿一旬,人皇不必擔憂。”

聽得這話,底下眾人一下子激動開來,就連那雲河道人也是一副興奮不已的樣子,方才靜謐的場地一下子嘈雜起來,眾人竊竊私語,似乎根本沒有懷疑過薑虞話語中的真實性。

宣文帝也是強自冷靜下來,畢竟這段時日裏他著實為著這旱情心焦不已,若是再無雨水,恐怕真的要出大亂,升鬥小民也要為了幾碗糧食揭竿而起了。

“多謝仙子。”他長揖一禮,神色鄭重。

“不知仙子此次下凡,可否在凡間停留幾日,好待陛下宴請百官,以答謝仙子恩情。”

一旁站在一邊的雲河道人,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緒,開口問道。

畢竟史書上記載的仙人景象,往往都是曇花一現,灑下福澤之後便悄然離去,再無半點蹤跡,如今自己居然真能有這運道,親眼見到仙人下凡,自然是希望仙子多留些時日,不求雞犬升天,隨仙子一同上了天宮,能得仙子點化幾句,便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宣文帝看了急切的雲河道人一眼,心下有些不滿,覺得這往日受他喜愛的道士實在是無禮,居然敢搶他話頭。

又聽得他的挽留之意,一時間將對方的冒犯暫且擱置一旁,自己也開口挽留這眼前的仙子。

若是得了仙子青眼,能賜下延年益壽,長生不死的丹藥,甚至是隨仙子一同入天,那可甚是美哉。

“是啊,不知可否待朕宴請眾賓,告請天下仙子美名,以謝仙子福德,為仙子立仙祠,奉香火。”

作者有話說:

①祈雨儀式以及求雨祭詞參考宋真宗的畫龍祈雨法。

https://wh.cnki.net/collection/detail/60418

②“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出自曹植的《洛神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