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哭？”晏重霽冷冷的看著麵前的仙侍,身上的氣息寒氣逼人，“你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
“天柱未塌，六界尚存,你也不會死，所以你哭什麽？”
他從來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多數時候甚至有些給人深深的孤僻感，有時候甚至一個月也不會說幾個字。
仙侍在神尊府伺候了千年，無論是神尊渡劫前還是歸位後，他從未聽見過他說出這般長的一段話。
仙侍仰著頭望著負手而立的神尊，他的臉色似乎與平時無甚不同,語氣中亦是純然的疑惑。
——所以神尊真的不知道鍾響意味著什麽嗎？
“本尊問你話，你為何不答？”仙侍正茫然無措之時，一股寒壓朝他襲來，他雙膝一軟，陡然跪在了地上。
“何處在敲鍾？你又為何哭？”
在白衣神尊說話的時候,鍾聲依舊未停。一聲接著一聲,連綿不斷，仿佛就要這般響一世,敲得人煩躁至極。
“回神尊,天柱未塌,可是……”想到不久前見到的那一幕，仙侍鼻頭一酸，隱忍許久的淚竟倏然落了下來,也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恐懼。
但想到如今神尊與君上之間的糾葛,他又硬生生的把淚憋了回去。
“可是什麽？”
仙侍的頭埋得更低,深深的伏在了堅硬冰冷的地麵上,紅著眼回道：“天鍾響,若有九九八十一響，代表君上……崩殂！”
“咚、咚、咚——”
*
歲離從懂事起，便知道了自己的命格——生來為君，統領六界，萬靈之上，無人可比擬。那時她尚小，隻聽著便覺得這命格很是威風。
天地初開至今，隻誕生了她這麽一位天君。
是以，哪怕那時她的修為在昆侖山諸弟子中最低，歲離也從不覺得自己會比任何人弱。
畢竟連天道都選了她，若她不是最強最好，天道為何要選她？
那時的歲離小仙子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驕傲極了。在親近的人眼中，或許算是驕縱可愛，但在外人麵前，想來便是不自量力、自欺欺人的傲慢吧。
“師尊，您就放心吧，阿離一定會成為世上最最厲害的天君，絕不會讓您失望。屆時，我就奉您為太上君，絕對會讓您風風光光，讓您被六界所有人都羨慕！”
將將一百歲的歲離小仙子仰著精致的小下巴，神氣十足的對師尊說。
說完，她又跑去對師兄師姐們說：“師兄師姐們，你們也放心，待我繼位之後，定會給你們每個人都封個大大的仙官當！”
至於大師兄……
小歲離情思未動，卻懵懵懂懂的明白，師兄師姐們都很好，可她的大師兄與他們都不一樣。
隻是……什麽不一樣呢？
小歲離不懂，但她明白一點，那就是她要把大師兄安排在她的身邊，最好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他！
那時的她，多傻多天真，又多麽的狂妄自大啊。幸好這些話她隻在昆侖山說，沒去外麵丟人現眼，惹人嘲笑。
可師尊沒有訓斥她，隻慈愛的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那為師便等著阿離孝順了。為師相信，阿離會是一位極好極好的天君。”
師兄師姐們也沒有嘲笑她，甚至還笑著鼓勵她：“阿離有誌氣，咱們昆侖山的弟子就應該有這等好誌氣！”
大師兄呢？
他又說了什麽？
時間過去太久了，久到那些美好的記憶逐漸開始模糊。歲離思索了一會兒，才想起，那時大師兄聽完她的豪言壯語是如何回應的。
他沒有像其他師兄師姐們那樣鼓勵她，他甚至沒有笑，隻依然用那張常年染雪的眸看著她，聲音沉肅：“那從今日起，每日增加三個時辰的修煉時間。六界之中，厲害者甚眾。你若想坐穩天君之位，那必須要比他們所有人都強。”
“……大師兄，包括你嗎？”
“包括我。”
話音未落，神情冷肅的青年已經站了起來，大步朝前走。他沒有回頭，隻有清冷如水的聲音傳了過來。
“修煉時間到了，跟上。”
尚還懵懂無知的她其實還不懂，為什麽成為天君，需要比所有人強。她有那麽厲害的師尊，又多那麽多優秀的師兄師姐，她還有強大到讓無數人仰望的大師兄，有他們在，她為什麽要比所有人都強？
甚至……還有比大師兄強？
為什麽？
小歲離不理解，但她望著前方白衣青年挺拔堅定的背影，依然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大師兄，我覺得我打不過你。”
不僅是大師兄，便是昆侖上修為最低的弟子，初學仙法的她也打不過。
所有強過所有人，成為六界最強……這個目標對於堪堪百歲、個頭就和凡間七八歲的小女孩相似大小的歲離來說，實在是太遠了。
“我覺得我不用強過你，師尊說了，同門之間要友愛相助。”她眨了眨眼，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你是我大師兄，我是你小師妹，你可以幫我啊？”
聽到這話，她的大師兄腳步未停，甚至看也未看她，隻用沒有起伏的聲音道：“我為何要幫你？”
“我們是師兄妹啊，師尊說了……”
“那又如何？若是如此，我為何不自己去做這個天君？”說話間，白衣上神終於停下了腳步，低頭看了冷淡的看了她一眼，“權利之惑，便是父子兄弟也能反目，何況同門？”
“所以，收起你那天真的想法，別指望我會幫你。”他說的極其冷酷無情，看上去沒有一絲心軟。
可亦是他，在她最困難之際，伸出了手。
他還是幫了她。
為對抗荒獸，昆侖山諸弟子十不存一。後方儀聖人以身為印，剩餘的弟子以血為祭，徹底封印了大荒。
可他們的命，也留在了那個唯有血氣煞氣的荒蕪之地。
身為昆侖上首徒，晏重霽必定是首當其衝的那一位。若無意外，他本應也死在那塊寂寥的荒蕪之地的。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歲離亦不知。
她隻知道，在她最無助最彷徨絕望的時刻，是她的大師兄帶著滿身鮮血回來了，來到了她的身邊。
然後，他用嘶啞的聲音對她說：“朝前走，別怕。”
所以她知道，她的大師兄最是嘴硬心軟、臉冷內熱，不過沒關係，她是最可愛最體貼的小師妹，所以她永遠都不會拆穿他。
隻是真遺憾，當她真的成為了君上後，她曾經許下的諾言卻一個都無法實現了。
他們都走了。
*
人在死前，想來都喜歡回顧往昔，尤其是那些美好的記憶，在這一刻，顯得格外的讓人留戀。
踏進天淵的那一瞬，歲離恍然若夢。
萬年過去，她其實還是曾經那個嬌氣的昆侖山小師妹。所以哪怕做了許多許多的心理準備，歲離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怕疼也怕死。
那如劍刃的罡風刮在身上、臉上，割破了她精心保養的皮膚，其實真的好疼啊。
可這一次，再不會有那麽一個人對她說別怕了。
“君上！”
“阿離！你回來！”
“你瘋了？你在幹什麽！歲離，你快回來！”
熟悉的聲音穿過那些驚慌尖叫，穿過呼嘯的罡風，飄進了歲離的耳間，裏麵充滿了慌張和擔憂。
歲離忍不住笑了。
雖然這一萬年來，她這個天君做得不怎麽樣，但她做人想來還不算失敗，至少在臨死的這一刻，還有人在真心的牽掛著她。
天崩地裂間，六界具震，天界幾乎所有仙神皆趕來了此處，看到了眼前這讓人震撼的一幕。
巨大的天柱從中心崩裂，一塊一塊……化為了無數碎片散落在六界各處。
苟延殘喘的萬年的天柱，終於在這一瞬間徹底崩塌了。
來此時，眾人的心中皆充滿了絕望。
天柱崩，六界無，無論是高高在上、地位尊貴的仙神，還是下界的凡人、妖魔，都隻有一個結局。
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竟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挽救這搖搖欲墜的一切。
身著金色華裳的女君一步步走進了天淵深處，走到了四分五裂的天柱前。罡風撕裂了她身上精致的仙衣，刮破了她的肌膚，留下了一道一道鮮豔的血痕。
她的衣裳壞了，她的鞋穿了，白玉般的足踏在漆黑的天泥裏，裂開了口子，染上了鮮血和肮髒的泥土。
美到了極致，也痛到了深處。
她沒有停下來，哪怕一雙足已經血肉模糊，哪怕身上已遍體鱗傷，她還是一步步地朝前走。
隨著她走得越來越深，天上的雷聲慢慢平息了，風雨停了，晃動崩裂的地也平靜了下來……
“阿離，你回來，你這個傻子，你回來！”
“囀——！”
朱雀的長鳴聲響徹雲霄。
白九仙與曜烈化為了原形，朝著天淵飛奔而去，他們想要衝開那道結界，想要把裏麵的那個姑娘救回來。
嘭嘭嘭——
可天君親自布下，以天君印化出的結界，又豈是那麽容易被衝破的？普天之下，沒有人能破開它。
除非，天道選了另一位天君。
九尾白狐與赤紅朱雀齊齊從高處墜下，重重落在了地上，溫熱的鮮血灑在了結界上。
順著風，仿佛有血腥氣傳來。
歲離終於轉過身子，看向了那還想要繼續的九尾狐與朱雀，笑著道：“傻子，別白折騰了，快回去吧。我走啦！”
說完後，她便欲轉身不再看，但想了想，好像還有些舍不得，便又沒出息的轉頭看著那兩個傻子。
“小狐狸，記得把你送來的東西搬走，不能便宜了別人。你不心疼我心疼。就算家裏再有錢，也不能這麽敗家，當心白叔揍你。”、
“歲離，我不許你走。你如果趕走，我就把那些東西全送給別人，讓你心疼死！”
白九仙重新化為了人形，身上衣裳被撕開，再沒了半分青丘少主的風流倜儻。
“傻雀兒，我送你的禮物你也不用等生日才拆開了，過一會兒便拆了吧。好好修煉，你肯定會成為天地間最強大的羽族。”
“君上……”
曜烈咬著牙，眼眶不知何時已然緋紅。
砰！
身後忽然又傳來了一聲巨響，歲離抿了抿唇，再次笑了起來，高聲道：“這一次，我真走啦！你們不用送我了，我找得到路的。”
話音未落，她猛然轉過了身。
在無人能看見的地方，她仰了仰頭，像是要把什麽東西硬生生的憋回去。隨即，她再沒了絲毫猶豫，雙手結印，義無反顧的衝進了破碎的天柱中。
隻是在最後一刻，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隻可惜啊，還是沒有看到那道遺世獨立、麵容沉肅的白衣神尊。
他不會再來了。
“……大師兄，阿離不等你了。”
歲離緩緩閉上了眼。
“君上！”
看到那撲進去的纖細身影，眾仙神不約而同地喚了一聲，向前一步，卻皆備擋在了結界之外。
一股亮到了極致的金光照亮了稍顯昏暗的天地，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一刻，六界眾生皆心有所感，朝天望去。
凡間生靈看見了藍天白雲，鳳鳥祥雲；天上生靈看見了仙氣四溢，雲霧繚繞。
他們都看見了一位最美麗的神女立在天地之間——
她玉白纖細的手化為了白雲，烏黑柔順的發融進了雲霧之中，化為了滋養天地的仙靈之氣。
她的身體，她身上的每一處皆融進了這片天地。
直至最後，有一撐開天地的天柱佇立，散發出耀眼的祥光後，隱沒於天地之間。
世間再也沒有她，又處處皆是她。
天淵之外結界散去，那些被汙染的混沌之氣也皆被淨化，罡風平息，曾無人能進入的天淵再也不是禁地。
撲麵而來的仙靈之氣飄到了他們的身上，是希望，亦是未來。新天柱立下，從此之後，六界再不用為此擔驚受怕。
隻是這一切，是有人用命換來的。
眾仙神皆垂首，跪在了地上。
“君上，崩了。”
天鍾響，君不在。
*
“崩殂……你說誰？”
漫長的沉默中，再也無人說話，隻有那一聲聲不息的鍾響響徹天地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垂手靜立的白衣神尊恍然開口。
仙侍正要開口，此時恰有神音傳來。
“天君崩殂，六界不可無主。天君死前留下遺旨，六界諸君速速前來，聽旨。”
威嚴的神音傳遍六界。
仙侍一驚，眼前白影一閃，他忙抬起頭，發現麵前已沒了那位神尊的身影。
*
晏重霽來到了天淵。
曾暗無天日的地方此刻竟是祥和通寧，仙氣飄渺，竟成了天界仙氣最濃鬱的地方。
天淵外，跪了一地的仙神，並還有源源不斷的人趕來。有仙、有妖、有魔……皆是一方大能。
在最靠近天柱的地方，臥著一隻染血的九尾白狐，上方還有一隻赤紅朱雀圍繞著那天柱環繞，嘶鳴聲刺耳至極。
“拜見神尊。”
見到晏重霽，眾人微微一驚，忙齊聲行禮。
晏重霽看也沒看，目不斜視的朝著那天柱一步步走去。隻是快要靠近之時，九尾白狐擋在了他麵前。
“神尊留步。”白九仙化為了人形，擋住晏重霽的去路，冷聲道，“請您離開，不要打擾她安眠。她已經如您所願，把這條命還了。這是她用命換來的，絕不能容任何人破壞。”
上方，赤紅朱雀也飛了下來，做出了攻擊的姿勢。
“滾。”
白衣神尊冷冷吐出一個字，長袖一揚，神力湧動，揮開了兩人。他沒有停留，終於走到了天柱前。
這新立下的天柱沒有絲毫裂痕，正散發著濃鬱的生機，滋養著這片天地。
可任是它生機勃勃，也不過隻是一死物。
“她呢？”
不知何時，麵容冰寒的男人忽而轉頭，看向曜烈與白九仙，平靜的問道，“堂堂君上，難道要畏首畏尾不成？”
“……君上，已崩了。”
晏重霽的聲音沒有絲毫掩飾，傳到了跪成一片的仙神妖魔耳中。沒等曜烈和白九仙開口，有人忍不住小聲回答了。
聲音在靜謐中，極其刺耳。
崩了？
她不是那麽厲害嗎？怎麽可能就這樣……崩了？
她是天君，是這至高無上的存在，她不會死，也不能死。
“神尊您也到了？”恰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神音，正是不久前傳遍六界的那一道，“既如此，那我便宣讀君上的遺旨，以不負君上所托。”
遺旨，遺誌……
心髒驟然一縮，晏重霽看著麵前的死物，霎那間被封印的神魂中有什麽東西在轟然炸開。
他看見了一個在花團錦簇中，朝他笑著招手的小姑娘，語氣輕快地喚他：“大師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