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你這邊傷亡咋樣?”

朱五正靠在牆頭休息,朱重八帶著徐達悄咪咪的過來,張口問道。

“死了七個,傷了十來個!”一想到這個數字,朱五就隱隱心痛,還有幾分懊惱。

若是這些兄弟死於官軍蹬城也就罷了,竟然都是被流失命中。

“你這邊倒還好,孫將軍那躺下七八十個!”朱重八歎口氣說道。

孫將軍就是孫德崖,手下的弟兄負責旁邊馬麵那段城牆。這兩個地方,正是官軍弓箭手覆蓋的區域。

不過那邊可沒床弩,高麗兵攻城門的時候,隻有頂著官軍的箭雨在城牆上反擊。

“也不知道,那些將軍在想啥。濠州占了這麽多天,城牆的防務一點沒準備,全是臨時抱佛腳。

幸虧官軍人少,要是在多上幾萬,攻城器械齊備,濠州怕是守不了幾天。”

朱五心裏煩躁,突然有種很想抽根煙的念頭,他這話卻是連郭大帥都給裝進去了。

朱重八沒接這話,朱五能抱怨,他卻不能。

反而說道,“小五,咱剛才跟大帥討了個差事,領著一隊兄弟們接守你旁邊這段城牆。”

“孫將軍那段?”朱五見朱重八點頭,笑道,“行阿,咱們哥倆這算是並肩而戰了。不過重八哥,這塊城牆可是最凶險的地方,自己要小心。”

隻見朱重八捏緊了拳頭,“咱寧可挨官軍的刀子,也不願意朝自己兄弟下手!”

啥意思?朱五腦中冒出問好,目光轉向徐達。

後者吞吞吐吐,“牆上下去的傷兵,傷重的直接了斷了!”

朱五明白了,這年月本就沒啥戰場救護,醫療條件更是落後,與其那些重傷的士卒哀嚎影響士氣,還不如偷偷了斷,也算解脫。

了斷他們的人,必須是主將的心腹,這樣才能保守秘密。

此時,城牆上來的地方傳來腳步,席應真師徒帶著幾個兄弟,抬了幾個木筐過來。

“遠點放,別挨著火!”朱五張口吩咐。

徐達好奇,“啥東西?”

“重八哥,你拿一筐過去。”朱五想想,“不過這玩意沒多少了,得省著點用。”

在左軍呆了那麽多日子,朱重八當然知道這是啥東西,衝官軍大營那晚上,也是親眼見識了它的威力。

沒說話,笑著在朱五肩膀上拍拍,重重點頭。

“咱們哥倆這塊,正是城門兩側,估計明天又是一場惡戰。”朱五繼續說道,“咱哥倆合計合計,怎麽整?”

“你那床子弩能不能挪動?”朱重八問道,“要是那玩意能打到咱這邊城下土台子,弟兄們就不會給官軍當活靶子。”

“大盾還得多準備,在城牆上豎起盾牆,留出側麵對著城下。咱哥倆麵對麵,正好是交叉火力……”

“還有火油也得預備,那玩意一燒一大片……”

哥倆你一言,我一語,漸漸的天色完全黑了起來。

……

城上城下,到處都是點燃的篝火。

城下官軍大營中生火做飯,遍地炊煙,其中隱隱有女子哭泣的聲音傳出。

不用想,那是官軍在周圍村落搶來的民婦。

城頭上士卒們三三兩兩聚在一塊,滾熱的菜湯加上渲騰的幹糧,能讓大夥暫時忘了大戰的緊張。

“哨石硫磺都沒了,營裏最後一點藥都配掌心雷。”席應真盤腿坐在朱五身邊,絮絮叨叨,“大人,不是老道兒多嘴,這種利器不該讓旁人知道,更不該給了旁人。”

“重八哥是一塊並肩作戰的兄弟,怎麽是旁人!”朱五小口的喝著熱湯,“不管啥東西,用了才有價值,不用就是擺設。”

席應真冷笑,“那他以後再跟你要,你給不給。要是哪天,他跟你要配方你給不給!”

朱五一頓,沒好氣地說道,“你這老道就是話多,你看你徒弟,從不聒噪。誒,你徒兒呢?”

“誰知道死哪去了!”席應真翻個白眼,心裏發堵。

道衍和尚趁著師傅和朱五說話的當口,悄悄的溜到朱重八那段城牆,眼看著朱重八盤腿和弟兄們說笑,想靠近又有點猶豫。

朱重八也瞧見了道衍,他自己做過和尚,所以看道衍這個和尚,就有些順眼。

小和尚永遠收拾得幹淨利索,臉上多暫都帶著笑。尤其是前幾日還幫著戰死的兄弟超度一回,所以在軍中有些美名。

“小和尚,過來坐!”朱重八衝著道衍招手,他年紀比道衍大出許多,叫聲小和尚為不為過。

“重八……哥!”道衍笑笑,走過去,在朱重八身邊坐下。

“吃過沒有?”朱重八遞過來一個餅子,“吃飽了才有力氣,吃!”

道衍沒接,反而目光在徐達,耿君用,周德興等,朱重八這些同鄉兄弟身上打轉。

隨後問道,“重八哥,這些都是你的兄弟?”

“都是俺光腚娃娃,從小撒尿和泥的交情!”朱重八嘴裏嚼著餅子大笑。

道衍雙目放光,笑道,“皆人傑也。”

這話說的好,徐達等人臉上都笑嗬嗬的。

就聽道衍繼續說道,“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等打退了官軍,重八哥可以把諸位兄弟的親族也叫來,或者再從家鄉招募勇士,強軍可成!”

朱重八大笑,“咱隻是大帥的親兵千戶,可沒有私自招募兵馬的權利。”

“事在人為,等打退了官軍興許重八哥就升官了。”道衍笑道,“屆時,大帥必定擴軍,沒準重八哥也成指揮使了!”

朱重八不笑了,目光炯炯看著道衍,“以後呢?”

“以後?”道衍想想,“以後誰說的準阿,自古時勢造英雄。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

朱重八靜靜的看著篝火,剛毅的臉上多出幾分深沉。

……

“不是讓你們下去歇著嗎?跑上來幹啥?”

朱五正打算靠著城牆打個盹,郭家兄弟卻跑過來,靠著他坐下,惹得本來挨著朱五的二虎,翻了個白眼。

“看不著五哥,心裏不踏實。”郭英笑著說道,朱重八走後他成了正隊長,樂得不行。

郭興則是開口說道,“五哥,你說這官軍啥時候能退?”

二虎嘟囔一句,“殺怕了自然就退!”

“用你說!”郭英不客氣地給他一肘子。

“日恁丈母娘!”二虎還他一腳。

“俺連媳婦都沒有,哪來的丈母娘!”郭英大笑。

他們這些兄弟就個熊樣,自己人之間打打鬧鬧怎麽都行,跟外人卻一副凶巴巴的臉。

朱五也跟著笑了,這些人其實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在後世還是逃學打遊戲的年紀,這世道就已經是廝殺漢了。

“老四,你將來想要個啥樣的媳婦?”朱五逗他。

郭英想了一會,低著頭不好意思的小聲說道,“俺,俺想要個秀英姐那樣地,人好心好,像俺娘似的……”

“你個驢球,想瞎你眼!”二虎馬上罵罵咧咧,“真特娘的敢想,想秀英姐那樣的。郭老四,還記得你家祖墳在哪不?”

郭英這麽想不奇怪,朱五手下這些弟兄哪個沒受過馬秀英的恩惠,就跟知心姐姐似的。

二虎罵他也不奇怪,尤其是那些乞丐出身的弟兄,死了都沒人管的貨。是馬秀英挨個給他們治傷看病,噓寒問暖有點好吃的都想著他們。

年紀最小的沐英,直接帶到內宅裏去養了。

郭英漲紅了臉,“俺就想了,咋!你狗日就沒想過娶媳婦?”

二虎冷哼一聲,“俺以後的媳婦,得像王三姐那樣的!”

有名有姓的,王三姐!

朱五來了興趣,問道,“哪家的姑娘?回頭打完了仗,五哥給你做媒去!”

“戲文裏的!”二虎突然不好意思。

“戲文裏也當真,腦子讓烙餅堵了!”郭家兄弟和周邊聽著聲音弟兄,捂著肚子哈哈笑。

二虎惱怒,“戲文咋了?俺娘活著時候,最得意唱這個。”說完,運了口氣,扯著破鑼嗓子就開唱。

“俺叫王三姐,今年有一呀!

正月裏,跟著俺嫂子去趕集。

俺做的鞋麵針腳好,線兒密……”

對麵的牆頭有人在這當口,也扯著脖子唱起來。

“俺做地好茶飯,好手藝。

俺家裏養著牛,養著雞……”

一時間城頭上的士卒們,說話的停了,吃飯的停了,幹活的也停了,都靜靜的聽著,麵帶憧憬笑意。

這是淮西的民間小調,本應該是女子的唱腔,通俗俏皮。一代代的淮西人,唱著這個小調長大,過著小調中的日子。

一代代的淮西男兒,心裏認定王三姐這樣的女子,是最好的媳婦。

男人在地裏幹了一天活,牽著牲口回家。房後的圈裏有雞,桌子上有熱飯,杆子上有幹淨的衣衫,炕上有新作的鞋。

到了秋收時,賣了糧給媳婦扯幾尺花布。過年時,抓上幾隻雞,裝壺老酒,丈人家裏走一趟。

這日子想想都美阿!這日子隻出現在夢裏阿!這日子從祖輩開始就盼阿!

有人哭了,白天跟官軍廝殺,血淌了一身的漢子哭了。下巴上剛長胡子,手上卻滿是兵器磨出老繭的男兒哭了。

“咦,你這嗓子唱的是王三姐她姨夫吧!”郭英抹把眼睛,笑著嘲諷,“都他娘漏風了!”

“不服你也唱一個!”二虎笑罵。

“俺不會,不過俺五哥會!”

朱五恨不得馬上給郭老四一腳,老子啥時候會唱曲了!

“五哥,來一個!”二虎扯著脖子笑。

“小五,整一個!”對麵朱重八也在笑。

來就來,朱五也豁出去了,“老子給你們唱個葷的,讓你們晚上都睡不著覺!”

“朱公子唱葷曲啦!”

身邊的人瞬間多了許多,都是蹲著的漢子,眼神賊亮。

朱五清清嗓子,腦子裏回憶後世哪首小調,他家長過年大集上必唱的調子。

“一更裏呀,躍過花牆,叫聲郎君你莫要發慌呀……”

“好……”大夥大笑起哄,姑娘會情郎的戲碼。

“二更裏呀,敲打窗欞,叫聲郎君你莫要高聲……”

“三更裏呀,咱們倆進繡房,二人上了牙床……”

“嗷!”城頭上的士卒扯著脖子起哄。

“解開了香粉袋呀,露出了**香,一朵鮮花被郎采,那麽誒呀……”

眾漢子跟著節奏,“誒呀……”

慢慢的整個城牆上都是大笑的歌聲,成百上千的漢子在扯著脖子鬼哭狼嚎。

“你要讓俺來呀,誰他麽不願意來,哪個王八犢子才不願意來阿!

恁家的牆太高阿,轉圈壘高台,就怕你爹拿著扁擔拍呀誒。

你要讓俺來阿,誰特麽不遠來,哪個驢球的才不願意來阿!

恁家的牆太高阿,狗兒太厲害……”

歌聲久久不散,城下官軍中竟然有人會跟著小聲合唱。

漢軍千戶凝望城頭,眼角濕潤,“這是俺老家的調阿,俺家的調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