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低沉,很是清冷。

“夫人!”

四進大宅精美的連廊裏,值夜的丫鬟們見到周德行的媳婦都趕緊下跪行禮。

自從跟朱重八在山東站穩,這些淮西泥腿子出身的窮漢,都徹底翻身。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宅子住上了,家裏還有仆人伺候。

甚至喜歡女色的,隻要不是強搶,對方願意,水嫩嫩的官小姐家裏都可以養。

不過這樣都是這二年的事,以前他們都是腦袋別在腰上,說不定哪天就掉了。就算有錢,有那心,也沒那功夫。

現在朱重八當了王爺,他們也水漲船高起來。

不過,周德行家裏一直很冷清,家裏的仆人加上家眷,還沒有前院的親兵多。

周德行媳婦進了後院臥房,借著燈火在梳妝台上卸妝。精美的首飾摘掉,絲綢的外套脫下去,鏡子中露出了幾分有些哀怨的容顏。

雖她嫁給周德行是自願的,可是她家裏敢不自願嗎?

若是這男人知道疼人也好,可是這男人不是賭就是去青樓,回家有時候連腳都不洗,她這個夫人,隻有在男人需要的時候,才有價值。

今天參加了馬秀英的宴會,她忽然發現很羨慕那些出身平凡的農家女子。她們雖然粗俗刻薄,可哪個不是在家裏說一不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們,見到她們愣是連重話都不敢說。

腦子裏正想著,身後傳來腳步。

銅鏡之中倒映出一個魁梧的身影。

“老爺!”周德興媳婦驚喜的回頭。

卻發現周德行麵色猙獰的看著她,張口就是低吼,“你幹什麽去了?去王府和女眷們喝酒?老子怎麽告訴你,沒事別他媽的往那邊湊!你當耳旁風!”

周德興媳婦趕緊後腿兩部,委屈地說道,“妾身也不想去,可是王妃那邊的帖子是她義子送來的,奴家哪敢不去!”

“你和馬秀英說什麽了?原原本本說來!”周德興皺眉怒道。

“奴家從始至終都是坐在桌上陪笑,沒和任何人多說啥?王妃就是遠遠對奴家點點頭,啥都沒說!”

“啥都沒說?”周德興冷笑一聲。

今天的宴席他沒去,現在他很少往眾人身邊摻和,而是打著巡城的借口錯開了。沒想到他沒去成,自家的婆娘倒是被請去了。

見周德興沒說話,媳婦輕輕的說,“老爺!天晚了,您歇著?”

“你自己先睡!”周德興轉頭就走,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屋裏又剩下一個女人,看周德興走遠後怕的坐下,留下兩行清淚。

外麵,周德興悶聲悶氣的朝外走,忽然腳步定格。然後轉頭,急衝衝的進了書房。

書房是他家中的禁地,除了他別人誰也不能進。

他進了書房現在點燃燈火,又擺上一個火盆,一股腦把抽屜裏帶字的文書全拿出來,一把火燒掉。

一邊燒一邊找,火盆中的火映照了他猙獰的臉龐。

和其他魯軍將領相比他有長處,他的家從小還沒窮成朱重八他們那個鳥樣,而且他從小養在他祖父身邊,跟著老爺子學了讀書和認字。

出身不是那麽窮,又讀過書認得字的人,心眼就比純窮漢多。所以從小到大在他們這些人中,他都是不吃虧的那個。

當然,在別人眼裏,他也是怪話最多,最矯情,最眼高手低的一個。

能燒的都燒了,周德興隨手抽出身上的短刀,在書桌的台麵上順著縫隙插進去,然後一撬。

吱嘎一聲,巨大的書桌台麵被掀開,露出裏麵的夾層。

裏麵是兩個藍色的小本子,周德興順手翻開,火光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小字都是人的名字。每個人名字的後麵,都標注了數字。

上麵有一百二四個名字,都是他這兩年拉攏的中下層軍官,每個人給了多少錢,何年何月月何地送,寫的清清楚楚。

周德興猶豫一下,一揚手直接也扔到了火盆裏。

然後用刀子,拚命的攪和著裏麵的火焰。

“娘了個皮地!”周德興咬牙切齒的暗罵,“這濟南是不能待了,這些天眼皮跳的厲害。劉福通韓林兒死了重八肯定要查到底,這幾天湯和在統計各家的家眷。說不定哪天就露出的馬腳,三十六計走為上。”

火盆裏的火,越發的洶湧,周德興的臉也更加猙獰。

“老子不和你們玩了,山東有啥好待的,一到冬天死他娘的冷。老子以後願意回老家就回老家,願意去江南快活就去江南。”

嘴裏念叨著,周德興臉上泛起冷笑。

“跟著你能有啥?錢?女人?操你娘的,俺婆娘穿金帶銀都被你婆娘一頓數落,老子跟你鞍前馬後處處低人一等。人家那邊,直接給了個伯爵,世襲罔替的。”

“你再厲害,厲害過人家?人家五十萬兵馬,再不濟也能隔江自治,當了皇帝,大元都得幹看著,拿人家沒辦法。”

“你呢?這回出去都差點折了!”

“哼哼!”

正在冷笑嘀咕的時候,書房外傳來幾聲輕響。

周德興馬上站起來,拎著刀說道,“誰?”

“老爺!”是心腹的親兵,“湯將軍來了!”

“他?”周德興心裏一驚,“他來幹啥?”說著,發出一連串的驚問,“他跟誰來的?帶了多少人?穿沒穿甲?他臉上啥樣?”

門外沉默一下,“老爺,湯將軍好像喝多了,嚷嚷著要找你說話!”

周德興煩躁的在屋裏轉了幾圈,忽然走到角落,用銅盆裏冰冷的涼水狠狠的擦了下臉。然後神色恢複幾分清明,推門出去。

前院門房客廳裏,湯和正打著酒嗝,斜靠在一張榻上,臉上滿是酒意,嘴裏哼著家鄉的小曲。

“奴叫王三姐,過年去趕集,買些針和線,再買兩斤梨……”

他正唱著,周德興大笑著從外麵進來,“大嘴,這晚了來幹啥?”話音落下人進屋,“哎,看你這小臉,沒少喝呀!”說著,挨著湯和坐下,“要不要俺再陪你喝點?”

“你?”湯和不屑地說道,“別看俺醉了,可是也能把你放桌子底下,讓你日婆娘都找不到眼兒!”

“恁埋汰人!”周德興笑道。

“今天你咋沒去?”湯和斜眼道。

周德興倒上熱茶,“俺不得帶人巡城嗎?再說營裏還一堆事,這回出去死了不少人,多了不少新人,不得給他們立規矩?”

“德行!”湯和笑道,“你還知道主動幹事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看你說的,俺啥時候幹的比你們少了!”周德興笑道。

湯和卻沒笑,反而歎了一口氣,“你要是真沒少幹,何至於現在低俺們一頭。咱們中間數你最愛偷奸耍滑,數你最不穩當,數你最不讓人放心。”

說著,不等周德興問話,又轉頭看著對方,說道,“咱們老家出來的兄弟,一共還有多少人?”

周德興一愣,隨後心裏算了一下,“咱們那莊子上出來十二個,加上周邊親戚莊子上出來十六個,一共二十八個都是咱們從小到大都認識的。現在,也就剩下七八個了!”

“哎!”湯和歎息一聲,“沒熬到好日子,都他媽死球了,點子背。若是他們都活著,該有多好!”

周德興一笑,“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他話還沒完,又直接被湯和打斷,“這些兄弟,跟咱們從小到大,一塊下河一起上樹。俺記得十三那年,你讓王家莊的人揍了,這些人都去跟著打群架,好幾個都掛了彩!”

說著,又是歎息一聲,“以前窮,這幫兄弟抓著點田鼠,都他媽在一起烤了吃。家裏斷頓的時候,偷家裏的糧食出來給兄弟們幫襯!”

“大嘴!”周德興看湯和眼中帶著淚光,心裏也不得勁,“別說了!”

“俺也不想說,可是身邊的兄弟們一天比一天少,俺心裏難受!”湯和擦了下眼角,回頭瞅瞅周德興,“俺真拿你當兄弟!”

“啥話?俺不是?”周德興反問。

湯和依舊看著他,“咱倆家挨著,你管俺娘叫嬸子,俺叫你娘大娘,兩家好的一家人一樣。俺記得有一年過年家裏啥都沒有,是你娘給送了一盆菜團子。”

“那不應該的嗎!”周德興歎道,“可是俺娘死的早,看不到咱們出息了!”

“是啊,在俺心裏,她老人家和俺自己的娘差不多,給俺吃食,幫俺補衣裳。俺出來從軍那天,還給俺包了薺菜餡的餃子。”眼淚,忽然從湯和的眼裏落下。

“大嘴!”

“因為她,所以俺這些年從來都是讓著你!”湯和用手背擦了下眼淚,“兄弟,俺不想讓你死!”

咯噔,周德興心裏一驚。

還不等他說話,湯和一句讓,讓他如遭雷擊。

“你走吧!遠遠的走,俺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