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陽光炙熱。

幹涸的大地上,一道道的口子,像是死魚的鱗片一樣翻開著。

一支軍隊在路上風塵撲撲的行軍,他們的身影有些狼狽,士氣並不高漲。

他們離家很久了,從濟南到大都並不遙遠的路途,現在卻充滿了荊棘和血腥。因為盟友關先生的臨陣變卦,齊魯軍在撤軍之際遭到了也先忽都的瘋狂四撕咬,繞後從河北方向衝來的察罕帖木兒大軍,更是橫在了他們回家的路上。

而且因為曹州,那個連接河南和山東的樞紐被元軍占據著,齊魯軍回家的路就隻剩下一條。

戰爭的勝敗瞬間逆轉,想殺回濟南,他們隻有殺回去。

咕,朱重八喝幹水囊裏的水,疲倦的臉上雙眼依舊發亮,他這個人無論到了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人看到一絲的慌張。

“報!”親兵縱馬而來,“前方二十裏發現元軍大隊,估摸著人數五萬以上!”

“報!”又是一騎,“大帥,側翼有騎兵,起碼上萬。”

“報!”緊接著又是一個,“大帥,察罕帖木兒大軍對後軍毛將軍猛攻!”

戰馬之上,朱重八微微思索,鼻尖有一顆汗珠滾落,“告訴天德,繼續向前,耿軍用,費聚保護住大軍的側麵,讓毛貴往咱們的中軍撤!”

“喏!”

大地上塵煙乍起,遠處喊殺聲一片。

這樣的場景每一天都在上演,為了徹底消滅齊魯軍,元軍出動了北方所有,近乎四十萬大軍,前後堵截。

齊魯軍回家的每一步,都滿是兄弟們的骨血。

時間漸漸到了晚上,營地的篝火一刻不敢熄滅,士卒更是不敢放鬆,一旦放鬆,不知什麽時候敵人就會衝上來。

朱重八和周下的眾將圍坐在篝火旁,默默的嚼著烤熱的幹糧,如果再回不去濟南,他們的軍糧也快消失殆盡了。

“是咱小看了元軍,這次出征北方是見好就收,但是咱看大都近在眼前,昏了頭!”朱重八歎息一聲,“讓兄弟們,白白丟了許多性命!”

眾人默不作聲,徐達先開口說道,“哥,打仗的事,誰說得準呢?”

“就是,就是!”耿軍用,費聚,陸仲亨等這些老家的兄弟,紛紛開口,無論到什麽時候,這些人都是他的死忠。

火苗下,毛貴的臉上帶著幹涸的血跡,緩緩開口,“大帥,你得給再給俺點兵馬,不然後軍真是撐不住了!”

此次出征,毛貴一軍始終是殿後的。先是抵擋也先忽都,後是阻止察罕帖木兒的大軍,軍中死傷慘重。

“察罕帖木兒手下,有一隻精銳的騎兵,都是邊地的人。統領是他假子,叫他娘的啥王保保!”毛貴繼續恨聲道,“三萬多人的騎兵,最前麵是人馬具裝的重騎,後麵是射箭的輕騎,他奶奶的,俺這輩子沒怕過誰,但也是真打不過!”

“毛兄弟的人累了,換俺去!”徐達開口說道,“俺的騎兵交給別人統領,俺帶著步兵在後麵殿後,中軍有六個營還沒動過。三萬人,足夠抵擋了!”

毛貴對徐達投去感激的目光,出征時齊魯軍快二十萬,現在隻剩下了十萬出頭,死的,跑的,散的,逃的不計其數。不過還好,剩下的都是齊魯軍最中堅的力量,也都是最精銳的部隊。

“現在的關鍵,不是說誰來斷後!”朱重八的聲音幽幽響起,“而是說,怎麽能快點甩脫他們!”

“想甩脫隻會有一個辦法!”耿君用開口道,“就地和元軍決戰,打敗了他們,咱們才能安穩的回家。可是現在咱們的兄弟們,打了一個月的仗,又四麵八方都是敵人,咱們還沒有後援,怎麽打?”

“後援有,應該在路上了!”朱重八扇開身邊的蚊蟲,夏日的篝火,讓人心裏煩躁不堪,說話也帶著些暴躁。

“真的?”他話音落下,手下齊魯軍眾將眼睛都是一亮。

其實兵力這個東西,有時候並不是唯一的優勢。他們現在缺少的就是援軍,如果有一支生力軍,可以從援軍的背後冒出來,他們齊魯軍就能安然回到家鄉。

“湯和?”徐達詫異的問道,“哥,咱濟南不要了?再說濟南那幾萬人,也不當啥事呀?”

眾人的心情,頓時跌落穀底,如果真是湯和前來,那濟南就空了。

他們都是亂世中的軍頭,知道這個道理,兵沒了可以再招,可要是濟南那樣重要的地盤丟了,就真的沒家了。

“不是!”朱重八緩緩搖頭,忽然自嘲的笑了起來,“咱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和那人低頭,不會去求他。”

說著,朱重八看看眾人,“可是為了兄弟們的性命,為了咱們齊魯軍的前程,咱不得不低頭。嗬嗬,咱這張臉跟兄弟們比起來,算啥?隻要他能出手,幫咱們這一回,就算咱給他跪下,又能咋地!?”

眾人先是一愣,隨後齊聲驚呼,“朱五!”

“嗯!”朱重八重重點頭,目光深邃,“關先生變卦了,咱們被圍了。這一個月來,元軍不急著圍過來,其實就是在慢慢咬咱們,慢慢給咱們放血,折磨咱們。”

“咱們都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知道這仗要是沒有援軍沒法打,所以前幾天咱就派人,帶著咱的親筆信去求小五。”

“哥!”徐達問道,“他會答應嗎?”說著,徐達搖搖頭,“俺估計夠嗆,咱們要是沒了,他朱五正好沿著淮安占山東。察罕帖木兒的兵雖然多,可也未見得能打得過他!”

“咱低頭了!”朱重八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清。

“什麽?”眾人問道,“什麽的低頭!”

朱重八攥著拳頭,手指甲陷到了肉裏,咬著牙,眼睛通紅似乎要落出淚來,“咱和小五認識開始,沒少幫他,咱給他銀子讓他活下去,亂軍之中救他,大帥要殺他,也是咱放了他。按理說,咱是他的恩人,可是他最後還想殺咱?你們知道為啥?”

沒人說話,朱重八繼續說道,“因為咱不跟他低頭,咱始終沒想著聽他朱小五的吆喝,咱一直是他大哥。”

“哥!”徐達似乎懂了。

朱重八的臉上露出苦笑,“朱小五始終在想,讓咱給他當跟班,想讓咱聽他的,成為他的手下!嗬嗬,一直都是在和咱蹩這股勁兒。”

“現在!”朱重八眼中泛著淚光,“咱大答應他了!”

“大哥!”

“大帥!”

“主公!”

周圍都是一片呼聲,眾將都是跟著朱重八被朱五趕到山東的,骨子裏恨極了朱五,聽朱重八如此說,都是心如刀割。

“咱寫信告訴他,隻要他出兵,讓咱帶著弟兄們回去!”朱重八淒然一笑,“咱就給他跪下,稱臣!”

眾人瞪大眼,不敢置信一樣。

朱重八是多麽驕傲的人,他們心裏一清二楚,可是現在……

尤其是毛貴,他當初差點死在郭小三的手裏,足足養了一年才能下地。

“大帥!”毛貴的聲音有些沙啞,“你何必呢?”

“為了兄弟們,咱跪下能咋?”朱重八笑了笑,嘴唇咬出了血。

“朱五回來嗎?”忽然,有人問道。

但是說完,這人馬上把頭低了下去。

“會!”朱重八目光看著夜空,“咱傳令給周德興,讓他送馬秀英和孩子去了朱五那裏,作為人質。隻要他朱五出兵,咱以後就聽他的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