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華夏人而言,死亡其實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千百年來,人們都相信,人死之後會進入一個輪回,走一遍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然後轉世投胎再世為人。

這是種自我寬慰的哲學,這是種美好的寄托,這也是種美好的幻想。這一生的苦難在死亡的那一刻,都結束了。來生,是苦盡甘來享受福報的時候。

道衍和尚在一個個期待的目光中,從水囊裏倒了點水,仔細的把手上臉上的泥土灰塵洗掉,整理下身上的袈裟,漱漱口後盤腿而坐,竟然有幾分寶相莊嚴。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

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梵語經文一出,整個戰場頓時安靜下來。連遠處敵人的戰馬,也都不在嘶鳴。隨後,陣陣清風吹過,吹散硝煙,吹散血腥。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願消三障諸煩惱願得智慧真明了……”

或許是想到來生,也許是想到西方極樂世界。一些兄弟無聲落淚,但麵上的表情平靜許多。

從失去家園親人開始,他們就做好了死的準備,他不怕死隻是怕死亡前忐忑。既然有來生,此刻死去也總好過餓死,凍死。

道衍超度完畢,站起身念了幾句佛號。他師傅席應真老道也洗把臉,摸出一張黃符,還有桃木劍,慢慢朝山坡走去。

“你幹啥去?”朱五開口問道,這老道朝那邊去幹啥,都是敵人的屍體。

“道爺給他們超度一番!”席應真指著地上那些扭曲的身體說道。

“憑啥?”郭興郭英哥倆先不幹了,廝殺了半天,多少兄弟死於他們刀下,不剁碎了都算積德,你還給他們超度!

席應真捏了個法決,冷笑,“老道是把他們往畜牲道超度,讓他們三生三世做不了人!”

眾人一愣,齊齊打個寒戰,隨後歡呼,“好!”

遠處敵軍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從和尚念經開始就有人口稱阿彌陀佛。到老道出場,走向戰死的同袍時,更是有人遠遠的作揖。他們以為,老道是幫他們超度,豈不知是鎮壓的。

席應真振振有詞,“赫赫陽陽,日出東方,遇咒有死,遇咒者亡,吾奉北帝,立斬不祥,一切鬼怪……”

老道的經念的狠,骨子都跟著哆嗦,一點不像和尚那麽慈眉善目的。

刷!席應真點燃黃紙,插在桃木劍的尖上,隨風晃悠幾下,黑灰四下飄散。

遠處漢軍千戶全旭眯著眼,看完這一切,開口道,“破陣後,留和尚道士一命,讓他們做法三天,祭拜英靈!”

說完,抬頭看天,“催援軍快些,天都特麽快黑了!”

……

“加把勁阿!到了濠州咱請各位兄弟喝酒吃肉!”

帶著兄弟們趕路的朱重八意氣風發,回鄉一趟,聚攏了幾十個漢子,稍加訓練就是勁旅。想到以後此處,朱重八心頭發熱,充滿毫氣。

“重八哥!”徐達從後邊跑了過來,大聲喊道,“有騎兵!”

朱重八大驚,連忙問道,“哪來的騎兵?”

“是咱們的人!”後邊有人告喊,“是指揮使親衛隊的兄弟!”緊接著,一個騎士來到朱重八麵前。

“出啥事了?”朱重八認得此人,心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

“官軍!”騎士喘著粗氣說道,“五哥和弟兄們遇到官軍的騎兵大隊,被咬上了,俺得回城求援!”

“在哪?”朱重八急道。

“皇覺寺北,二十裏!”

二十裏!那就說離自己這有四十裏,離濠州更遠,援兵沒來小五他們就得涼了。朱重八暗自思量,官軍的騎兵來去如風,小五他們都是步卒,打不過也跑不掉。想到這裏,朱重八手腳冰涼。

就聽那騎士接著說道,“俺來的時候五哥他們占了一個小山頭,官軍還衝不上去。快讓開些,俺得趕路!”

眼看騎士走遠,徐達問道,“重八哥,咋弄?”

朱重八想都沒想,“回去,救人!”說完,跳上一匹騾子,“能騎的牲口都騎上,沒有牲口的腿著!”

為了運糧,朱重八在自己老家富戶,地主那借了很多大牲口騾馬,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場。

“糧咋整?”有人問。

“扔這兒!”

“重八,咱們這點人過去有啥用?”朱重八同村的玩伴周德興說道,“別救不到人,在把咱們搭進去!”

他這話剛說完,那些押送糧食的紅巾兄弟馬上破口大罵,甚至有人要抽刀砍他。

朱重八在馬上冷眼製止,隨後看著周德興說道,“被圍的小五是咱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沒有不管不顧的道理。要是咱過去的時候,小五他們還沒死,咱就是拚著姓名不要,也要把他救回來。他若是死了,咱就給他收屍。兄弟一場,咱得對得起人家一聲哥!”

說完,大手一揮,“兄弟們,跟著我,救咱兄弟去!”

淮西男兒自小務農或是幫著地主家幹活,騎馬騎騾子家常便飯,聞言紛紛翻上坐騎。

……

天快黑的時候,漢軍的後續部隊慢吞吞的過來。

步軍一千五百人,指揮的千戶是個小眼睛的小白臉,高麗人崔敏哲。說實話全旭這邊頂看不上他,連同這一千多步兵在他心裏都是土雞瓦狗一般的玩意兒。

兵熊熊一個,糧熊熊一窩。這些兵攤上這麽一個千戶,也是倒了血黴。媚上欺下,弟兄們跟著他非旦一點好處沒有,反而連醃菜的錢都要克扣。他手下的兵,一半高麗人一半漢人,高麗還好,漢人軍士做夢都罵他。不懂打仗,就是狗一樣的拍馬屁,見著蒙古貴人色目大官,屁股上恨不得長個尾巴。

見著漢人官將,眼睛就長在頭頂上,逢人便說自己的祖上參加過征討日本,是大元的世代犬馬,什麽玩意兒!

兩軍匯合,兩位主將也得碰麵。按理說全旭和崔敏哲都是千戶,平級官員。但是全旭身上世襲著大元的世職,崔敏哲這個高麗人就矮了半頭。

全旭在馬上,崔敏哲坐著二人抬轎,身上一副傳統高麗人打扮。

“全將軍!”崔敏哲笑道,“久等了吧!咱們這些步軍,兩條腿的比不過你們四條腿,慢了些!”

全旭冷哼,你們這些高麗兵禍害百姓的時候比誰都快,打起仗來就磨磨唧唧。也不廢話,指著山丘上朱五的隊伍,“俺這都是騎兵,不好攻,勞煩崔大人推了。回頭徹裏不花將軍那,俺給崔千戶請功。”

崔敏哲朝山頭那邊望望,有些為難地說道,“呀,全將軍。本千戶手下的兒郎,走了半天又累又餓,先埋鍋造飯吃飽了再說吧!”

“要看就天黑了,你還吃個鳥!”全旭罵道,“對麵總共就一百來人,推平了也不耽誤你吃飯!”

“皇帝還不差餓兵呢,反正就那一百多人,急啥?”崔敏哲笑道,“全大人,在下這有高麗的人參,讓兄弟們整治一鍋參雞湯,咱哥倆喝點?”

“喝你娘!”全旭大怒,“你他娘的再囉嗦,老子剁了你。就不信為你這麽一個賤種,徹裏不花將軍會難為俺?”

“別,別!”崔敏哲大驚,這全旭是徹裏不花將軍帳下的得利戰將,他可得罪不起。於是轉頭下令,讓手下軍隊準備列隊作戰。

一千多人的隊伍,拖拖拉拉的整隊。半個鍾頭過去了,還有一小半的人在地上坐著,死活不站起來。

全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崔敏哲反而恬不知恥的湊過去,笑道。

“全將軍是漢人?”

“老子不是漢人,還是高麗人?”全旭斜著眼,沒好氣地說道。

崔敏哲卻正色道,“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全姓在高麗是大姓……”

“放你娘的羅圈屁!”全旭忍不住破口大罵,“老子祖宗八代都是堂堂正正的漢人,你們高麗那些姓全的,保不齊是老子祖上哪個小妾外宅生的野兒子。”說著,繼續罵道,“給你一炷香,再攻不上去,老子拿你祭旗!”

……

“高麗營!”

從那邊有大軍過來,朱五就帶著手下在山丘上觀察,看到旗號之後李賽大聲說道。

“戰鬥力如何?”朱五問道。

“蒙古人的奴才,喂馬都嫌他們慢。”李賽笑道,“官府這是沒人了,高麗兵都拿出來現眼!”

李賽輕視這些兵,朱五卻不能,蟻多咬死象,何況人家比自己人多,眼看著要黑了,能不能活下來就看這一場了。

“讓兄弟們抓緊,吃完了列隊。”朱五淡淡說道,兄弟們趕路加上廝殺,半天沒吃飯,趁這個功夫墊補一下。

“五哥,援軍會來嗎?”郭興叼著半塊餅問。

朱五把那塊餅拽下來,咬一口,“隻要咱們堅持住,肯定會來的!”其實他自己也沒底,隻是如今的情況,除了堅持沒有辦法。

郭興遞上水囊,忽然笑著來一句,“五哥,你跑吧!”

“嗯?”朱五愣了。

“俺看了下,咱這裏還有兩匹好馬,等天一黑你就騎馬跑,俺和老四在這給你頂著!”郭興沒有看朱五,低頭說道,“隻是以後,蓮兒就隻剩下你一個哥了,你得顧著她,讓她嫁個好人家!”

朱五笑了,心中那點忐忑突然間消失不見,在郭興屁股上輕踢了一腳,笑道,“滾你的蛋,說這些喪氣話,以後蓮兒出嫁是咱們哥仨一起操辦的事,誰都不能少!”

說著,攬著郭興的肩膀,“老三,五哥要是扔下你們,還是你五哥嗎?活咱們兄弟一塊。死,咱們兄弟也一塊!”

“官軍動啦!”

郭英在第一排喊道,“槍支起來,弓箭手在俺身後。五哥!那炸子兒還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