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被戰馬撞飛的士卒,在空中劃了個圈,撲通聲倒下,徒勞的掙紮幾下沒了生息。

天地之間,修羅戰場。

每一秒流逝的時光,都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路上,田野裏,山腳下,河水中,到處是麵容扭曲的屍體。

大地變了顏色,草木變了顏色,水流變了顏色。

定遠軍的士卒龜縮成兩個大陣,從山腳下一直延綿到山腰上,在蒙古鐵騎的反複收割下,苦苦支撐。

朱五矗立山腰帥旗下,身如標槍,眼神如刀,心中卻在暗暗流血。

就在剛才,他依稀看到,一個從濠州就跟著他的老兄弟。被蒙古騎兵的繩索套住脖頸,硬生生被戰馬從陣中拖出去。

壯碩的身體在地上劃出兩條深深的痕跡,隨後奔馳的戰馬呼嘯而過,變成一堆肉泥。

“這樣不行,蒙古人還沒盡全力,要反擊!”

可是朝廷的官軍哪裏給會給反擊的機會,騎兵潮水一樣一浪接著一浪,步兵大隊在側翼狼一樣的盯著,隻要定遠軍出現一絲鬆動,就會撲上來。

“日你娘!”

常遇春彎弓搭箭,一個蒙古騎兵手臂中箭跌落戰馬,可是就在他落地的瞬間,身後的夥伴伸手一拉,本該被戰馬踩死的騎兵,眨眼之間翻到了戰馬上。

“箭!”常遇春大吼。

“統領,沒箭了,射幹淨了……呃!”

身旁士卒的話還沒說完,一箭紮到了喉嚨上,死魚一樣的撲騰!

“日娘求!”

常遇春再次大罵,從地上撿起一根斷矛。

呼!一個騎兵應聲落馬,再也站不起來。

砰砰砰!

山腰上的火炮已經熟透一樣,冒著滾燙的白煙,炮手們還在費力的讓它們開火。

幾顆彈丸落在騎兵殺進的方向,帶起一陣血霧。

“對,就這麽打!”

朱五大聲喊道,“別管瞄不瞄準,就順著騎兵的路線打!”

“五哥!”

一個滿臉黑灰的炮手,哭喪著道,“沒彈丸啦!”

遠處,脫脫帥旗下,脫脫和賈魯盯著前方的戰場,若有所思。

“居然還沒崩,這群賊骨頭還真有點硬阿!”脫脫調笑道,“不過,也就是剩了口氣。傳令,讓兒郎們回營吃飯,先不著急,慢慢玩他們!”

賈魯沉吟片刻,“丞相,不如招降吧!”(大夥不會以為這是哪個書友的龍套吧,這是元末的名臣,圍攻濠州時候病死的,河南賈魯河。)

脫脫皺眉,“友恒!你這人怎麽也有了腐儒心慈手軟的臭毛病?招降?”

說著,指指戰場,“咱們一路南下,那些南蠻子哪個不是一戰即潰!這朱五名聲不顯,卻這麽難打,假日時日保不齊又是一個劉福通,今日不殺絕了,早晚是大患!”

“朝廷正是用人之時,丞相殺了也是殺,何不招降,為大軍先驅?這朱五是郭子興的義子,淮西的賊頭之一,他若願為丞相效命,豈不是事半功倍!”

賈魯緩緩說道,“下官本就是漢人儒生,心慈手軟又何不可?若是能讓天下多幾分元氣,多招降幾個賊頭又能怎樣?

再說,下官打聽過朱五,他和其他賊頭不太一樣,別人都是流毒天下,禍害百姓。他攻占兩城,卻對百姓秋毫無犯,可見此人心有善念,請丞相三思阿!”

“罷了,罷了!”脫脫被賈魯說得眉頭都皺在一起,“本相應你,派人招降。”

說著,冷笑一下,“不過友恒,本相看你這是書生之見,人家可未必念你的好!”

說完,又看向戰場,慢慢說道,“你雖是漢人,可不了解這些窮蠻子,他們要麽不反,反了就不降!”

……

濠州,街麵上十分蕭條,不見行人隻有巡街的兵丁,來回遊**。

攻占濠州的元老孫德崖,帶著幾個心腹在家裏發牢騷。

當初郭子興手下人馬不夠,是靠著他的配合才打下濠州,可是進了濠州,郭子興大權獨攬,他這樣手中兵馬不多的,隻能靠邊站。

不過,現在他的兵馬在濠州卻是舉足輕重,當初留下守城的六千士卒中,有一千五百人是他的心腹控製。

“郭子興腦子抽抽了,讓朱重八那小子當副帥,俺不服!”

一個心腹在孫德崖邊上,忿忿地說道,“他有啥資格?要當,也是孫大哥當!”

“就是,就是!”旁人紛紛附和。

孫德崖笑笑,“那咋整?總不能砍了朱重八,咱們自立吧!”

“大哥!幹脆,咱們就砍了他!”另一心腹開口說道,“這世道還不是看誰刀把子硬,砍了他咱們弟兄擁你當濠州總管!”

孫德崖眼中精光閃現,嘴上卻在猶豫,“可是他泗洲的兵馬……?”

“將軍!”

外麵忽然有人喊道,“花雲統領來了!”

“他來幹什麽?”

“讓他進來吧!”孫德崖稍微愣下,隨後說道。

沒一會,花雲急匆匆的進來,灰頭土臉頗有些狼狽。

“花……”

“孫大哥,救救俺!”

花雲撲通一聲跪在孫德崖的麵前,“念在都是攻占濠州老兄弟的份上,救救俺!”

“這……花兄弟,有話慢慢說!你是大帥的親衛統領,誰敢害你?”

花雲昂揚的一條漢子,此刻卻滿臉愁容,“孫大哥,大帥癱了,俺這個親衛統領,就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了!”

孫德崖和心腹們對視一眼,都有些幸災樂禍,嘴上卻道,“誰呀?花雲兄弟仔細說,哥哥給你做住!”

“還能有誰?朱重八!”花雲歎氣道,“他剛當了副帥,就要拿俺立威。”

說著,像怕人聽見似的,小聲道,“他說是俺放走了朱五,才有了濠州之敗!”

郭子興爺倆那點狗屁倒灶的破事,已經成了孫德崖等人心中的笑炳。聞言,對花雲的話信了幾分。

“放他娘的屁!”孫德崖假模假式地罵道,“他朱重八剛當了副帥,就朝老兄弟下手,誰給他的膽子?花雲兄弟,大帥癱了還有俺們這些老人,斷不能讓你受了欺負!”

“孫大哥……”花雲似乎感動的說不出話,“全靠哥哥了,兄弟我以後鞍前馬後。”

“自家兄弟!”孫德崖得意地笑道。

“走,孫大哥,吃酒去!”

“俺家裏就有酒肉,來人……”

孫德崖話還沒說完,就被花雲打斷,笑道,“家裏吃啥意思?城裏的怡紅院吃著才有味道!”

說著,又是一笑,帶這些男人都懂的味道,“俺尋摸了幾個黃花閨女,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今日讓哥哥嚐嚐鮮……”

“這如何使得!”

嘴上客氣著,幾人卻笑著出門。千金小姐!要不是造反了,以前看都看不著。

有錢人家的女人好,各個都是白白嫩嫩小蔥一樣,摸一把都帶著水。

沒多大一會到了怡紅院,原來濠州城裏最好的地方,達官貴人都是這的常客。

隻是此時卻有些破敗了,大門洞開冷冷清清,再無往日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人呢?”孫德崖背著手從大門進來,“奶奶的,連個接客都沒有!”

花雲笑道,“孫大哥,今兒兄弟包場了,專門伺候你!”

“痛快!花雲兄弟就是痛快!”孫德崖又又幾步,“誒……那也不對,娘們呢……”

砰!身後的大門忽然緊閉。

孫德崖等人心頭一涼,緊接著周圍一片腳步,樓梯上,窗子裏,一張張冰冷的臉露出來,一支支弓箭對準了。

“你……”

“老孫!”花雲後退幾步,“想要娘們,下去找吧,俺多給你燒紙錢!”

嗖嗖嗖!

可憐孫德崖等人,霎那間就變成僵硬的屍體,空洞的瞳孔對著天空,似乎到死都沒想明白。

朱重八慢慢從一間屋子裏走出來,麵無表情,“天黑,埋了!”

“喏!”花雲恭敬地回道。

“另外,傳出話,就說孫德崖帶著搶來的財物跑了!”

……

“主公,是在下害了你,害了定遠軍兄弟,不該回軍!”

夜已經來了,蒙古騎兵退回大營,山頭上到處是定遠軍的哀嚎,一天的廝殺下來,幾乎人人帶傷,死者更是不計其數。

李善長在朱五身邊哽咽著說道,“在下書生之見,以為讀了幾本兵書……”

“這不怪你!”朱五抱著剛睡著的秀兒,搖頭說道,“要怪就怪我,聽說和州危急,我就亂了分寸,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再說,誰能想到突然之間有這麽多蒙古騎兵!”

“五哥,突圍吧!”藍玉手上臉上都是血痕,“俺護著你……”

“往哪跑?”朱五笑笑,“我發過誓,永遠不丟下兄弟們,永遠……”說著,目光看向周圍士氣低落的士卒,大聲道,“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要死也和兄弟們死一塊,黃泉路上有個伴,下輩子還他娘的造反!”

夜風,把這話吹得好遠,許多士卒無聲的笑了。

郭興靠在一塊石頭上,他們哥倆身上的老傷還沒好,根本提不起刀。

“五哥,咱們和山有仇!”郭興咳嗽兩聲,苦笑道,“上一回遇到官軍,也是被圍在山上,他娘的,那回也好懸死了!”

“你要是死我前麵,我把你和蓮兒妹子埋一塊,要是死我後麵,那特麽就沒轍了!”

聽了這話,郭興咧嘴就笑,牽動的傷口,馬上又是呲牙咧嘴。

周圍也是一片笑聲。

死亡,其實並不遙遠。

箭射沒了,炮彈打光了,隻剩下這條命可以抵抗。朱五抬頭仰望夜空,滿天繁星妖豔異常。

“就這麽死在這?”

“那他媽老子不白來了嗎?”

“那他媽老子不白折騰了嗎?”

“那他特馬老子還不如跟著朱重八呢!興許還沒這麽多事兒!不會死這麽多人!”

正思量著,有親兵跑過來報告,“五哥,官軍派使者來了!”

哪門子使者?

朱五疑惑,李善長卻眼睛一亮,“官軍想招降!”

“帶上來!”

招降?定遠軍明明就剩下一口氣了,這個時候招降?自己可是反賊阿,怎麽降?

隨後,一個官軍被帶了上來,趾高氣昂,“誰是朱五?”

“我!”朱五坐那沒動,指指自己的鼻子。

“天恩浩**,上天有好生之德。”官軍使者大聲說道,“我家丞相菩薩心腸,念爾等父母生養不易,特來問你,降是不降。

若投降,丞相保爾等性命,匪首朱五可為漢軍萬戶,其餘兩將士各有封賞,隨丞相平天下,誅反賊。

若不降,天亮之後,將爾等碎屍萬段,頭顱築成京觀,永世不得超生!”

降還是不降?

降,官軍萬戶。

降,定遠軍的兄弟們可以活命。

降,自己還有翻本的機會。

所有士卒的眼睛都盯著朱五,一道道眼神中包含著不同的情緒。

有無助,有希望,有麻木,有渴望。

是啊,都是命,誰特麽不想活!爹娘窮養不易,把你帶到世上,不是為了讓你去死的!

可是……

可是……

朱五懷裏的秀兒忽然醒了,抓著他的衣甲,“五哥,冷哩!”

很久沒冷過了,要飯時候在破廟裏冷的都睡不著。

人,為什麽穿不暖?

人,為什麽吃不飽?

是因為,你們這些皇帝,大官,有錢人,沒拿窮人當人!

我朱五,其實早就是死人了,早就是濠州城外的一個餓殍。

我朱五,早就死在了車禍裏。

我朱五來這世上,從沒安穩的活過一天。

我想活,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再死一次,但是也絕不是為了背負千古罵名。

大丈夫有所為,也有所不為,大不了再死一次。

我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當人,不是為了當奴隸!

“二虎!”

“五哥!”

“你降嗎?”

“俺不降!俺爹娘都讓這狗官府害死了,俺不降!俺現在有力氣,俺和他們殺到底!”

“老三,你呢,降不降!”

“不降!俺和五哥你一起對天發過誓的,要殺出個太平來!”

“常遇春,你降不降?”

“俺老常做鬼都不降,大元皇帝俺都不尿他,什麽鳥丞相。都不是俺們漢家血脈,誰他麽認他!”

“哈哈哈!”

朱五望天長嘯,“回去告訴脫脫丞相,朱五,定遠軍,死則死爾,不降!”

“不識抬舉!”

官軍使者扭頭就走,其實是被這些反賊嚇住了,一刻也不想停留。

剛邁出幾步,就聽身後傳來賊頭朱五的歌聲。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俺本堂堂男子漢,不給官府當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