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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幽山原來不叫浮幽山的,老一輩的人才知道,它原有個名字,叫蜉蝣山。

這名字得源於山間溪流縱橫交錯,砍柴人上山,常能在幽穀間瞧見一水的蜉蝣,慢慢約定俗成叫做了蜉蝣山。

隻是後來這名叫著叫著便傳謬了,蜉蝣叫成了浮幽,變得陰氣滿滿。也不知是不是因這名字生出的心理作用,有人漸在夜裏的山上看見了鬼火點點,伴隨陰風陣陣,似有幽魂飄**。

浮幽山也因此成了有名的鬼山,少有人來。

而浮幽山外百裏荒無人煙的地界裏,此刻卻駐紮有大量營帳。許多道士模樣的人在營帳間絡繹往來,麵色愁雲慘淡,似將有大難臨頭一般。

“今夜便是我們最後的期限了,諸位。”其間主營中,左側座首的年輕道士眉頭掛滿沉重。

“那魔頭將在浮幽山頂完成禁陣的最後一步。無論成與不成,因他這番逆天之舉,預言之中的人間地獄都將來臨。”

“當務之急是今夜,我們必須在完陣之前斬殺魔頭。”

一時間營帳中的道修們皆神色蕭然,大有今夜過後便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涼。

年輕道士百裏陵起身,鄭重拜向正上方:“濯纓君,今夜還望您領我正道殺上山去,徹底斬除魔頭。”

正上位的濯纓君道袍淩亂,蓬頭垢麵,下頜滿是青茬,絲毫沒有道門的仙風道骨之態,麵色除了凝重便是疲倦。

眾人皆看向這位正道如今的主心骨,濯纓君也慢慢撐起疲憊的身軀,先肯定百裏陵的話道:“今夜,我們無論如何定要攻上浮幽山。”

他頓了頓,凝重的視線掃向大家:“為了蒼生安危,為了**平異數,也為了我輩之責——鏟除魔頭,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這話更像是一種訣別,也是一種安慰。

為了天下蒼生,他們這些修道者必須站在最前方,拋下自己的安危,與那修為深不可測的魔頭決一死戰。就算是死,他們也得阻止那個瘋子,若他們敗了,麵臨滅頂之災的就將是他們背後手無寸鐵的無辜眾生。

可修士到底也還是人,是人就擺脫不了一個怕死,過了會兒,帳中竟有個修士掩麵落淚起來:

“若是容與君還在……這魔頭絕不可能如此猖狂……”

濯纓君並不想聽人提起容與君的名號,在他眼裏,這名號如同修仙之人畢生追求的道一般神聖,不該被人隨口掛在嘴邊。但如今已是死期將至,濯纓君也隻是苦笑,並不多言。

他掀簾走出愁雲密布的主營,接了候在外麵的大弟子奉上的佩劍。

“師父……”大弟子見他麵上的苦笑還想追問,卻被濯纓君一搖頭製止了。

“今夜便是一切的終結了。”濯纓君深深閉眼。

他麵上漸漸染上蒼涼。有雪花從天上落下,這是浮幽山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南方清都山的雪早了許多。

大弟子慢慢有了哭腔:“若是咱們清都山的容與君還在,那魔頭絕不可能如此猖狂!那魔頭……他對得起養他育他的清都山嗎?對得起待他如此好的容與君嗎……”

濯纓君漸漸掀開眼,仰麵幽幽看著雪花一點點揚下,就像在不要錢似的灑紙錢。

“大師兄啊。”濯纓君輕歎。

一句“待他如此好”,便將所有曲折離奇的往事給概括盡了。

“若大師兄還在……”濯纓君呢喃。

他今天聽太多人懷念起這個名號了,連帶著他竟然也像這些小輩一樣,懷念起了有大師兄為他們遮風蔽雨、頂起一片天的日子。

若大師兄還在……濯纓君想,衣輕颺絕不可能活成今天這個模樣——活成一個眾人皆不敢提名字的魔頭,一個人人恨之入骨的瘋子。

可“若大師兄還在”本身便是一個無法存在的假設句了,世間若隻憑假設,能做到的,想做到的就太多了。

濯纓君隻是笑笑,輕飄飄地道:“若光陰能重來,我定遵循預言,第一個殺了衣輕颺。”

大弟子一怔,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這個被大家刻意不提起的名字是指的誰。

等他反應過來,濯纓君已經佩上劍在雪中的營地裏走遠了。他決絕孤瘦的背影,在大雪中襯出一地黃昏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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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幽山頂,寸草不生。

連大雪將在此處落下時,都被空氣中濃濁逼人的怨氣所侵蝕,化作水汽蒸發開。

少女腰間別著藤鞭,亦步亦趨向這邊走來。就連她這個道行高深的妖修都受不了此間濃濁的怨氣,每次來一趟這兒,回去後光是清除體內侵蝕進的怨氣都得花上整整三天。

越往裏走,少女的神色愈發沉重。

今日的怨氣,越來越濃烈了,幾乎到了她無從下步的地步。

巨大詭異的陣法從她腳下蔓延,以血畫陣,由中央延展至周圍幾百米。

少女停下腳步,憂慮地望向禁陣中央盤腿而坐的人。那人披頭散發,寬大的玄袍布滿血汙,身形向前微佝僂著,深闔雙眼,麵前端放著兩把劍。

“主上……”少女吹盞不由緊張地輕輕出聲。

那玄袍男人聽見動靜睜開眼,微一側頭,蓬亂的頭發隨他的動作向兩側垂落,露出其間昳麗驚人的一張臉。

任何人見了這樣一張臉都不得不屏住呼吸,不敢妄動。

這種昳麗驚人的美不分男女,無論男人女人見了都得為之俯首稱臣。更為點睛之筆的,是他眉心那一點胭脂紅痣。這一點紅,讓這猶如捏造的畫中美人活了起來,昳麗之中更添妖冶。

它不是那種讓人愈看愈好看的美,而是第一眼便直衝衝撞進你的眼睛裏,侵占你視線的全部,侵略性十足的美。

美則美矣,卻不能長久。

無怪乎有人將這張臉的主人稱之為妖孽禍首。

“你來了。”

玄袍男人,也就是道門口中十惡不赦的那位魔頭——衣輕颺淡淡向少女說道。

由於長年在此處鑽研禁陣,衣輕颺很少有與人說話的機會,一開口聲線便嘶啞得如同枯樹上的老鴉。

吹盞猶豫了一下,稟道:“主上,今日是禁陣開啟的最後一天,山下那群牛鼻子老道想是破罐子破摔了,集結起來不要命地往山上衝。屬下們正竭盡全力為您擋住,以助您完成最後的禁陣……”

“不必了。”

衣輕颺並不抬頭,隻是垂著眸端詳著眼前兩把劍的其中之一,仿佛永遠也看不夠似的。

“什麽?”吹盞一時沒反應過來。

衣輕颺彎起唇角像是想笑,最後卻笑不出,隻能頹然落魄地閉眼,道:“居然到最後,我才發現自己算錯了一點,可笑不可笑,吹盞?”

他又笑:“居然到最後,我才發現……”

怨氣像如有實質的鬼魂,在空中竄來竄去,發出喝喝喝的怪聲,衣輕颺蓬亂的烏發被它竄過的風帶起,吹盞這才驚訝至極地發現——衣輕颺的兩耳處正有膿血從外溢出,兩眼眼角也漸漸駭然地淌出烏血。

“主上……爹爹!”

吹盞驚呼出聲,連喊出了往日的昵稱也未注意到。

“可笑啊,我算錯了最後一步,吹盞。”衣輕颺昳麗完美的麵容漸漸如瓷片破碎一般,與膿血混在一起愈發駭人,他彎起唇像在笑也像在嘲,“時也?命也?”

“命也!”

他佝僂的身軀徹底前傾倒地,吹盞已顧不上許多,忙要上前扶他,衣輕颺卻抬掌隔空一按,將人遠遠推了出去,吼道:“別過來!我已控製不住神器中封印的怨氣!快帶所有人離開!離開浮幽山,永遠別回來!”

吹盞被力帶倒在地,又踉蹌爬起來,哭喊道:“爹爹!爹爹!你呢!我不管,你要和我們一起走!”

禁陣中央被封印的怨氣不斷向外衝撞,衣輕颺雙手死力摁住,玄袍被濃濁之氣蝕得破破爛爛,布條在急風中呼獵獵地作響。

衣輕颺咬牙暫空出一手,將地上的兩把劍用掌風帶出去,其中一把卻力道不足未能帶動,隻有一把飛了出去。

吹盞怔忡間捧起懷中接到的唯一一把劍,看清了劍柄處一麵刻著的古篆“守”字,一麵刻著的“一”字。

守一劍。

容與君的佩劍。

吹盞豆大的淚珠開始一顆顆掉在劍麵上。

“快走——”

衣輕颺最後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亂發在空中被激**紛飛,摁在陣心的雙手湧出鮮血,隨風力噴灑在衣輕颺漂亮至極的臉龐上,血珠劃出一道道傷痕。

……

無盡的空落。

“美則美矣,恐難長久。”

一道清漠的聲音冷冷響起。

衣輕颺意識消失前,恍然又聽到了大師兄初見他時說的話。某種意義上,這話就像紅杠杠的一道批注,強硬地劃入了此後他整個的人生。

那時他才多大一點?小小的一個人,卻不知從哪生出的倔勁兒,八匹馬都拉不回,撇著嘴執拗地盯著高他許多,如同一座大山般不可逾越的大師兄。

然後大師兄輕輕彎腰,幽玄深邃的眸子望進他小小的人。

“怎麽這麽不懂事?”大師兄嗯了一聲,“阿一?”

怎麽就這麽不懂事,把一切都搞砸了呢?

臨死前那一刻,已經忘記何為悲傷的衣輕颺,再度聽見這話,幾乎掉下淚來。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撒花jpg.——

注意看好標簽哦,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衣是攻,衣是攻!

美攻強受yyds!年下攻yyds!

不虐,從整體來看本文就是個專心談戀愛的小白甜文-覺得可以消遣一看就多多支持惹!

關於更新:每天晚上六點更新(可能特殊情況會改時間或者請假orz ……)

關於本章:爹爹就是個昵稱,吹盞小姑娘最最可愛,就是咱們的寶貝大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