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石崇之望

秋風颯颯,吹拂人的衣衫也似飄落的秋葉,伶仃而悵然。石崇忽然俯下身撿起了一片樹葉,淡淡說道:“出身就像是這樹上的葉子,在枝頭的時候自然各有不同,淩雲高低,但是飄落下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同。不過全都是萎落泥土之中,衰微腐爛罷了。”

我的目光從樹葉上掃過去,笑容也緩緩收斂了,“話雖如此,然而若以死後論生前,未免就顯得太卑怯無能了。今日吾身歸故土,他朝吾體也相同。這樣豁達樂觀,就應該撒手塵世之中,樂得逍遙自在,無欲無求才對。”

石崇微微挑眉:“碧清難道不是無欲無求麽,當日我從玄武河上救你出來,你臉上滿是紅色疤痕,如今已經慣然用本來容貌麵對世人。一進一退,心境莫非也有變化?”

我深深歎了口氣,當日的沈碧清,一心隻希望能夠逃離楚國。我不願在皇宮之中被人獻給帝王做後妃,也不想在水月庵裏束手待斃等死。是森爵帶著我離開了楚國,然而即便遠離舊土,難道我又真的可以天高任鳥飛麽?

“如果森爵不是秦王,我也不曾戀慕他。那麽此刻昌黎城破,或許我便應該遠離此地,在魏國尋找一個僻靜的村落,結廬度日,終了此生。”我的目光裏有變幻莫測的光,寥寥幾句話,卻是我人生當初最虔誠的許願。

隻不過說來容易做來難,終究命運弄人,是回不去了。

然而石崇顯然並不想要就這麽放過我,他笑了一聲,忽然說道:“其實你現在若想走,我一樣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跟隨森爵回到秦國王宮,想必應該也預料到了自己會經受什麽。你並非門閥貴族出身,身份就已經受人詬病。”

石崇的姿態閑散而淡雅,似乎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但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透著鋒利的冷,“我想森爵必然護你有加,隻不過秦王妃這個身份,你當真做的穩妥?而且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秦王目光遼遠,是否隻看準了秦王這個身份,願意一生做個閑散秦王?”

我終於忍不住吃了一驚,下意識玩左右看了看,這才有幾分惱怒的說道:“石崇,這話豈敢胡說,這可是殺頭的死罪!”

森爵已經封王爵位,如果連這樣都還不滿足,他的目光是看向哪裏呢?

我忽然想到蘇裴安臨死之前說的那番話,我當時心神恍惚並沒有放在心上,隻當他是憤怒自己的出身境遇。然而此刻想起來,隻覺得一字一句,都如悶雷砸在心底。

蘇裴安身居太守之位,就已經覺得心力交瘁。不知日後秦王殿下問鼎那樣的高位,可會得心應手?

那反問在我心中炸裂開來,我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起來。

“這話的確是不能說,說出來就是殺頭的死罪。”石崇卻似乎忽然不將我的話放在心中,隻是繼續慢悠悠的說道:“可是說一說,是死罪。但做到了,可就是烈火烹油的富貴,和權勢滔天的回報。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碧清,你天資聰穎,不會不懂這句話。”

偷竊玉鉤的人要被處死,然而偷竊王位的人,卻可以自稱為侯爵。天下不過是以勝敗論英雄,成王敗寇,這句話我今時今日,比從前懂得更清楚。

“當今天下,如果論烈火烹油的富貴,其實又有誰比的上石崇你呢?”我定了定心神,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被石崇牽著鼻子走。

他從來沒有正麵回答過我的問題,隻是一言一行,都帶著我走向自己設置的局。能夠富甲天下,果然是商人智慧,不可小覷。然而我已經清醒過來,論及這樣的大事,又有幾個人膽敢不清醒呢?果然,見我神色變得清明起來,他終於笑了起來。

“我的確有烈火烹油的富貴,財富奢華享受,我一生都受之不盡。可我想要的,並不僅僅隻在於此。商人地位卑賤,士農工商,縱然富甲天下兢兢業業做買賣,其實一樣被人小覷。士族之中多半都是酒囊飯袋之輩,卻還是欺橫霸市,壓榨良民。因為他們手中有特權,而商人,終究隻是賤民。”

他原本如淩雲清秀的麵孔如今染上了沉沉的顏色,目光也是晦暗的。

天下總是分分合合,而局勢造人,又還是人造局勢,根本說不清楚。但在這一刻,我忽然相信了一句話。天命或許有之,但不可盡信之。因為一個人有時候迸發出的決絕和,是能夠擾亂天意的存在。

而石崇,是我所見過最大的變數。

“據說先秦時期,有呂不韋慧眼識英雄,幫助秦始皇逃離敵人的迫害,又在秦國之中耗盡家財,扶持秦王登基。後來始皇帝果然統一天下,他也位極人臣,權勢滔天。當年那個大富商人,不安於經營財帛之中,以謀國的智慧,為自己贏得了宰輔的權位。素來宰相不出上三家貴族,他可謂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布衣宰相。”我的聲音清淺,心中忽然有了幾分底氣。

是的,權力的博弈有時候觸目驚心,有時候其實也簡單的可怕。

真正讓人難以言表的,是無從窺探內心深處的。但此刻我和石崇,卻是站在同一個位置上的。我微微揚起了臉,臉上帶著淺淺笑容,“布衣宰相呂不韋,這天下,是否還有人和他一樣,也心懷這樣的淩雲壯誌呢?”

石崇的臉色變得鄭重起來,“和聰明人說話,其實是最省心的。隻不過這世上很多人不敢和聰明人對話,是怕暴露了自己的愚蠢。碧清,我有淩雲之誌,秦王殿下也不會偏安一隅。我們的背後,都有各自的權謀與野心。你如果隻想做一個深宮婦人,一生喜怒哀樂全部仰仗森爵,那麽這番話,你就當我沒有說過。今日,我也並沒有找過你。”

“日後你大婚那一天,我必然給你金銀財帛,讓你一生衣食無憂。”他的臉上有溫和的笑容,似乎並不惱怒,“碧清,你是個會讓人,忍不住想要保護你的女子。美貌是你最鋒利的武器,但人們往往忽略了你的頭腦。這其實是一件好事,鋒芒畢露,終究會被人猜忌。”

我心中隱隱有所觸動,不是不動容的。我孤身來到魏國,這片陌生的土地,從前隻存在於書籍繚亂的字跡之中。舉目四望,我能夠握在手中的力量,又有什麽呢?森爵對我的愛慕與敬重,是否能讓我一生平安順遂?

“我不相信。”我喃喃說出這四個字,石崇似乎有些愣住了,微微轉過頭看著我,“不相信,不信我麽?”

“我不信任何人。”我微微笑了起來,眸色深深,“森爵曾經說過一生對我珍而重之,必然不會辜負我。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她當年是小戶女,後來嫁入將軍府。我的父親是不是也和她說過一樣的話呢?”

甜言蜜語,想必都是有過的吧。可是父親的一生,都在沙場上度過。他沒有更多的精力來維持當年的諾言。我的母親在將軍府之中,雖然不說受盡了欺淩。可是她一生都在等,等我的父親,等她賴以為生的愛。

我不要成為那樣的人,並非我不相信森爵,而是我已經畏懼了之下毫無保障的諾言。城門之上,我曾經對自己發過誓,我能夠仰仗的隻有我自己。

石崇的眸光裏有清冷的光,他微微頷首道:“那麽,與我合作吧。”

我和他並肩而立,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終於說出來了,我原本就一直在想,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兜兜轉轉,其實也不過是利益的連接而已。”

石崇將手中的葉子丟落到地麵上,神色淺淡,“這天下的事,有什麽不是靠利益連接的?隻要你我的利益保持一致,那麽就是最堅固的盟友。我欲扶持秦王殿下,成為他的幕僚和軍師。而你,你將成為未來的秦王妃,或許有朝一日成為魏國的王後。或許有一天,你將能用自己的眼睛,見證最輝煌的時候,成為整個天下的主母,母儀天下!”

“碧清,你一定要明白,男人對女人的愛戀,不可能一成不變,也不可能年年都越發濃烈。你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如何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如何彈壓其他的女子?靠著的不是你的丈夫,而是你自己。”石崇目光沉沉,穩如碧水。

我在楚國根本毫無根基,如果此刻的沈碧清依然還想要和森爵在一起,那麽……單靠我這一雙手,就不過是癡人說夢而已。

然而我沒有立刻答應下來,隻是抬起下巴,徐徐說道:“石崇,我和你聯手,便是內外互為援引。這的確是對你我都好的買賣,我有你可以依仗,也必為你籌謀劃策,得償所願。可是,如果傷害到了森爵,我必然會罷手,你明白麽?”

“我們都是站在秦王這一邊的,我又怎麽會害他?魏國局勢複雜,等你明白了,你就會知道我為何願意扶持秦王殿下,而不是別人。”石崇回答道,“碧清,我與你,都不會是在泥土之中衰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