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名分

然而我一路從楚國到魏國來,一來是風氣更加鏗鏘有力,二來魏國不必楚國,除了崇尚奢侈與規矩,此地更看重功績行賞。而在享樂方麵,竟然也無聲無息讓身為楚國人的我刮目相看。

我笑了一聲,示意那婢女先離去。我素來不喜歡有人伺候我沐浴更衣,這樣簡單而私人的事,其實自己一人就足以。何必要叫旁人在旁邊伺候,她站的腿疼,我也未必能夠盡心。

她遲疑了一下,到底不敢和我衝突,微微行禮之後便退了出去。我自己寬衣解帶,將身子浸泡在木桶之中。水溫燒的恰到好處,似乎讓人每一寸皮膚都舒展了開來。我緩緩閉上眼睛,讓自己整個人都沉溺在了水裏。

於無人之中的清靜,總是叫人忍不住想得太多。思緒就像是水中的玫瑰花汁膏,一點點渙散開來,原本清澈見底的水也覆上了淡淡的粉色。

森爵……他是魏王的兒子,當今的秦王殿下。我卻是楚國沈岸的女兒。我的父親一生都在和魏國征戰,且不說我們之間是否有國仇家恨,就憑借這件事,他的父親和母親,是否能夠接受我?

然而我微微一怔,卻想起當日森爵和我說的話。客棧之中我為他繡竹葉刺繡,他曾經說過自己的母親。雖然不過是三言兩語,然而我也聽得出來,他的母親恐怕並不是什麽名門閨秀。在後宮之中,是否深得帝王歡心呢?

我的母親原本是商賈之女,如果不是嫁給父親,或許找一個尋常的男子白頭到老,想必又是另一種福氣吧。

即便是父親這樣的門第,我的母親依然受盡了屈辱,如果是在皇室,森爵的母親……我微微一怔,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沐浴完畢後,我用生絹裹著身子擦幹了水分。這也是楚國的老把戲了,倩珍公主沐浴完畢也愛用絲帛來擦拭身體,據說可以更快吸幹水分,讓身體潔淨無暇。

直到此刻,我才拍手示意外麵的人進來。然而轉過身的刹那,我卻笑了起來,“我一直在想你是否也跟著一起過來了,隻是既然來了,為何不早來見我?”

“方才小姐和兩位公子說著話呢,況且此刻黎世一團混亂,奴婢看小姐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也就不敢來打擾了。”進門的女子下巴瘦削,然而一雙眼睛卻靈動的很,見了我臉上也有笑意,卻還是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這才回答道。

這一別其實也不過三五天而已,但是不知道為何,對我來說,似乎已經過去了漫長的數年之久。或促從出生到如今,我從未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也從來不曾與人用旁人性命下過一局棋。

她臉上也有仆仆風塵,不過倒似乎比從前謹小慎微的模樣靈動了些許,便招手示意她到我身邊來,“芸兒,如今黎世已經平妥。蘇裴安服毒自盡,你姐姐的仇也算是報了。日後……你不必再喚我小姐了,我會給你一筆銀兩,讓你好好安家樂業,好不好?”

這原是我當年的心願,從楚國的皇宮裏逃出來。我一生最想的,便是能夠有一筆錢,衣食無憂的活下去。隻可惜後來進了水月庵,這個願望也是不可觸及了。當日在蘇裴安府邸,也是多虧了有芸兒,我才得以能夠和森爵脫身。

我和這個孩子,總是說不出的投緣。若是可以,我願意盡自己所能,許她一個美好未來。

然而芸兒卻搖了搖頭,走上前來為我篦發。牛角梳在三千青絲上一梳到底,芸兒便忍不住笑道:“姑娘的頭發真好,我在蘇裴安的宅邸裏當差,見過諸多美人,從來沒有如姑娘一般美的人。而且姑娘的額頭生的高,我曾經聽人說,這是有福氣的象征呢。”

我看著鏡子裏容色清淡的女子,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真的很美麽,我卻從來不曾這樣覺得過。世上美好的女子雖然少,但也說不上是匱乏。西施原本也是吳越之中浣紗女,若非後來往事更迭起伏,那個尋常的浣紗婢女,如何能夠名揚天下,豔冠群芳?

然而縱然博得古今四大美人之首,那有如何呢?往往美麗動人的女子,常常不會有什麽好下場。西施被獻,貴妃賜死,昭君出塞,貂蟬也算女中豪傑,可是呂布死後她也渺無蹤跡,不知芳蹤何往。

那些名動一時的女子,細細數來,竟然難得有幾個善始善終。我並非不喜歡別人稱讚我美,然而紅顏未老恩先斷,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樣的話時時刻刻在心中浮現,實在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我怕自己有朝一日也到如此地步,若真是如此,實在是容色害了女子而已。

芸兒的手微微一怔,這才搖了搖頭,“姑娘擔心的,其實何嚐不是叫人豔羨的擔心呢?天下多少女子,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和姑娘一樣,擔憂會否會被美色所連累。隻可惜我等庸脂俗粉,能夠擔憂的,不過是如何更美上一點罷了。至於美麗之後的衰老,都不曾驚豔過,又怎麽會擔憂凋謝呢?”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幾乎連眼淚都快落下,“你什麽時候竟然也學得這樣油腔滑調了?”

芸兒也跟著笑,手勢卻輕柔,“奴婢在蘇裴安的宅邸之中當差,其實的確是蘇大人給了奴婢一條活路。可是奴婢一直放不下,奴婢的姐姐是被他殺了的,怎麽能夠不恨呢?如今蘇大人已經死了,奴婢姐姐的仇……也算報了。”

她的聲音清淡,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溫和與穩重,我頓時也覺得有幾分於心不忍起來,誰不是好人家的女兒呢。若是生在太平盛世,或許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或許可以嫁人生子,凡此種種,都不是不可行的。

然而命運顛沛流離,到底是逼著人成長罷了。

我剛想要開口說話,芸兒已經盈盈跪了下去,“小姐,奴婢並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算小姐給奴婢一筆銀子,一個弱女子,到頭來還是要仰仗男人。而奴婢,不願意做那樣的女人。跟在小姐身邊,至少還有可以選擇的自由。”

她跪在地上,抬起頭的時候麵色雖然平靜,然而目光裏卻有堅決之意。

那樣平和穩妥,是我曾經一心想要得到的東西。可是對她來說,不過是重蹈覆轍的庸人之路。這個不過十五歲的少女,卻有著比我更加堅毅的眸光,知道自己的路要往哪裏去。也知道自己所要的,不是安逸平和的相夫教子,而是更多的自由和更廣闊的天空麽?

“你若是肯留在我身邊,自然很好。隻不過……前路茫茫,我卻未必能護你周全。”我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扶住了芸兒的手腕,示意她先起身。

她這才肯站起身來,或許是見我鬆口,神態也自由了許多,“姑娘是擔心以後嫁給了秦王殿下,將來步履艱難麽?”

我心中微微一動,見四周無人,這才點了點頭,“何須等到將來再擔憂此事呢,我如今已經舉步維艱。昌黎城中的事平息下來,日後我便要與他同去魏國國度鉑則。我如果要進王府,應該用什麽樣的名分呢?妾室,還是側妃?”

芸兒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其實何止是她,就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竟然還是執著這個麽,我的母親是以妾室的身份進了將軍府,於是我便是庶女之身,任人責打,無人將我放在眼中。如今我也要走我母親的舊路,繼續成為別人的妾室,就算是死了,也隻不過是藤妾記載在宗譜上。

就算我生下了孩子,哪怕是長子,也不過是庶出的孩子。

我原本以為自己一生可以無欲無求,我不貪圖榮華富貴,也不在乎日後是否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富貴。然而真正事到臨頭,心中也還是有一個疙瘩,怎麽都過不去。

我苦笑了一聲,轉過頭看著窗外明晃晃的日頭,隻覺得心中疲倦,“原來口是心非,我也沒有什麽奇怪的。”

芸兒此刻不動聲色的握住了我的手,緩慢而又堅定的說道:“姑娘不必擔心,奴婢這幾日跟在石崇公子身邊,他有一句話要我囑咐姑娘,若是晚上得空,還請姑娘與他見一麵。”

她的目光灼灼,刻意壓低了聲音,然而眉目卻是堅持的,“況且還有奴婢在,奴婢就算拚死,也會幫助姑娘,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晌午的風裏都帶著幾許悶熱,我緊緊回握住了她的手,片刻後才頷首道:“我明白了。”

一直到用過了晚膳,森爵也並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倒是有下人來稟告說他此刻已經去了官衙,恐怕是去商量無意門中眾人的事。此刻蘇裴安服毒自盡,然而還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他一死,就能夠全部結束的。

什麽東西是痛腳,什麽東西又該絕口不提。此種千絲萬縷,仍然需要細細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