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我有些膽怯,然而外頭全都是老弱婦孺,能拖延一陣,也算一陣,隻得硬著頭皮問道:“既然你不是為了財物而來,就還請公子離去吧。這裏是庵堂,收留男子總歸是有諸多不便。”

“還請姑娘幫忙。”他似乎並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麽,將帶血的手帕握在手中,目光卻漸漸變冷。我原以為他要動手殺人,不料片刻後他忽然翻身躍入床底,隨之而來的便是遠遠的呼喝與嘈雜腳步聲。

望月失態慌張的聲音遠遠傳來,她說,“佛門乃清靜之地,怎麽會有逃犯呢?各位官爺,還請不要嚇到孩子!”

“師太放心,我們不過是搜查一番,若是沒有自然便走,不會驚擾佛門淨地的。”一個粗獷男子聲音也跟著響起,之後便是逐步散開卻又畢竟的腳步聲。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那個麵如春曉桃花一般的男子,他說在後頭追趕自己的人竟然是官差?

如果被人在我的房間裏搜到逃犯,到時候,豈不會連累整座水月庵麽?

電光火石之間,緊閉房門已經被人重重推開,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跌坐在床榻上,滿臉驚慌。

為首的官差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須,此刻拔刀看著我,目光冷銳,“你是什麽人?”

望月師太連忙開口道:“這是從宮裏來的碧清娘子,她原本是個宮女,隻是長了麻疹,所以被發送到水月庵來養病了。”

一聽見麻疹兩個字,其中幾個官差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畏懼。

麻疹並不是尋常小病,需要慢慢調理身子才會好起來,更重要的是這樣惡疾,會讓人的臉上長出一顆顆紅色的痘,密密麻麻十分可怕。而麻疹,往往很容易會被傳染。

即便是男子,也仍舊愛惜自己的容貌,不願意沾染這樣可怖的病症。

我垂下眼睫,心中終於稍稍安定起來,果然,那為首的官差也皺了皺眉,“你方才在房間裏,可有看見什麽來曆不明的人?”

我搖了搖頭,“這裏是庵堂,怎麽會有可疑的人?”

“頭兒,走吧……她得了麻疹,要是被傳染可就麻煩了。”後麵有個官差走上前來,一身朱色衣擺紋路晃蕩,那是祥雲潮水紋,這不是尋常衙門的官吏,而是提騎的人!

我越發心慌,提騎不比尋常衙門官吏,掌管的都是極為機密的行動,而且行動訓練有素,在民間都頗有威名。

“走吧!”環視了四周一眼,庵堂的房間大多十分簡陋古樸,根本沒有藏人的地方,那人怎麽也想不出,我一臉驚慌跌坐在床榻上,卻用裙袂遮住了床底下的人。

一行人魚貫而出,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然而最後的離開那個人目光卻陡然一變,手中刀鋒出鞘指著我,“你床底下,是什麽東西?”

一行人齊刷刷頓住了腳步,五六個提騎手中帶刀緩緩逼近,望月師太一張臉更是駭得蒼白。

為首絡腮胡的漢子走在最前頭,目光冷厲,“還請姑娘站起身啦,我們奉命行事,也是為了姑娘安全著想。”

床底下毫無動靜,仿佛剛才撲進去的那個人,他曾經用刀抵在我的脖頸上,這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幻覺罷了。

眼看著他們步步逼近,我原本可以閃開身子,告訴他們的確有一個人闖了進來,他曾經威脅我,然而我不敢冒這樣的險。提騎的手段狠辣卓絕,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人。我方才那方舉動已經讓這些人心生疑惑,他們要是從我床底下搜到了人,隻怕再也不會聽我一麵之詞的解釋。

我躬下身子,從床底下撿出一方手帕,那上麵還帶著殷紅的血,色澤明豔。難怪最後那人離開時候,竟然能從床底下發現這張手絹。我將手帕遞過去,那為首的人嚇了一跳,立刻後退,“這是那位官爺方才看見的東西吧,原本是一方手帕,我病的不輕,咳出了血,你們忽然推開門,便唬得我連手絹都掉下床去了。裏頭原是我的一些雜物,各位官爺要是想搜……自便吧。”

我站起身來,將手絹又往前遞過了一些,唇角露出的笑意仿佛垂死之人的蒼茫。即便是隔著一層蒙麵薄紗,那人想必也從我額頭和鼻梁看見那些可怖的紅色痘疤,目光裏頓時露出滿滿嫌惡。

“算了,我們走……這一屋子老弱病殘的,看樣子也沒這個膽子窩藏逃犯!”他擺了擺手,一群人看著那方手帕像是見了鬼一樣,一瞬間都走了個幹淨。

我嗤笑了一聲,原來就算是心狠手辣辦事果決的提騎,一旦和自己的性命相衝的時候,一樣還是保全自己更為重要。

我緩步走過去關上了門,望月師太正送那些官差出去,此刻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卻是目光複雜。我心中一驚,然而她很快回過頭去,將人送走之後,便像往常一般將那些患病的孩子集中起來帶回去休息。

我抿了抿唇,終究也顧不得這許多,關上門之後便將那人拖了出來。他一雙眼裏滿滿全是笑意,然而唇角血跡流淌,越發帶著猶如鬼魅一般的豔色。

他的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柄刀,是一開始用來威脅我的那把刀,此刻卻垂著眼,就連刀都鬆了下來,“姑娘,咳咳……真是好膽識。沒想到一個庵堂之中,也是這樣的藏龍臥虎。”

我的眉毛微微上揚,“你現在就算再想討好我也是徒勞,你傷得這樣重,隻怕我救不回你。”

他抬起頭來,出人意料的,反而笑了起來,“姑娘宅心仁厚,想必不會拋下我不管。”

他真是一個很會笑的男子,笑起來就像是桃花璀璨,惑人眼目。

可是就算笑得這樣好看又有什麽用呢,我將他扶起來坐在床上,又去倒了一杯水,“我不會醫術,也沒有銀子給你買藥,你這樣重的傷……恐怕是撐不了多久。”

他微微垂下了眼睫,想了想,用手從衣襟裏掏出一袋銀子來,那是一隻黑色的錦帶,一看就十分名貴。

對方從懷中掏出一把碎銀子出來,滿滿一掌,這些已經夠尋常人家半年的花銷了。我眼睛眨了眨,雖然覺得奇怪,但並不驚訝。當年沈家何等富貴,這些散碎銀子並不能讓我動容,反倒是他攤開手心的時候,我看見他黑色衣袖上有一脈翠竹青綠。

那翠竹自然是繡上去的,然而活靈活現,似還帶著清晨的朝露,讓人心中嘖嘖稱奇。

我對著那些銀兩搖頭,“這些銀子足夠買來很多的藥,但外傷可治,裏麵的病卻是治不好的。除非去請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但是,你不會相信我,對不對?”

他的身份和目的都是個謎,可是我知道什麽是自己該知道的,什麽是不該知道的。我不想收留他,他身上彌漫著危險的氣味。

我又聽見他的笑聲在頭頂響起,像是清泉石上流,濺開無數瓊漿玉液,“我的病,就算再高明的大夫也治不好了,我隻希望姑娘能夠為我買一些金瘡藥。”

他的語氣那樣哀憐,像是毛茸茸的小狗垂死前發出的嗚咽,我怔了怔,隻好歎了口氣,“我會收留公子,但是小女子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眉頭都不皺一下,立刻就點了點頭,“姑娘救了我一命,原本什麽要求都不過分,請說。”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懷中的發簪和手鐲,這兩樣東西對我來說價值連城,不過當鋪中的朝奉看來,隻怕也不過才十來兩銀子罷了。這點錢,我不知道究竟夠不夠。

“公子若手頭寬裕的話,還請傷好之後,饋贈一些銀兩。”我低著頭,一張臉燒的緋紅。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然而隨之又坦然起來。這些銀子不僅僅是為了救治阿七,還有很多像她那樣的孩子。

對方笑了起來,我看不清他的目光,隻能聽見那樣空洞洞的咳嗽聲再次響起,片刻後,他才點了點頭,“我還有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雖然不多,但是可聊表心意。”

“已經夠了,多謝公子慷慨。”我點了點頭,他卻隻是嗤笑了一聲。我想,他或許在心中將我看成了貪圖錢財的女子,不過也沒什麽,萍水相逢,若能用銀兩救助那些可憐的孩子,也是值得的。

我關上門轉身離去,望月師太恰好從孩子們住的地方出來,深深看了我一眼,片刻後,才說道:“你的病,已經嚴重到咳血了麽?為何不告訴我?”

我不想騙她,但說出實話,隻會害了更多的人,隻得勉強說道:“病情總是反反複複,原本以為沒什麽的,誰知道今天忽然變得嚴重了。我出去抓一點藥來,很快便好了。”

望月師太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素來慈愛,但是這一次,卻帶著某種特別的情緒,片刻後,她才顯得十分疲倦,揮一揮手,“你去吧,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