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民憤

三日之後,天色豔烈如紅錦,一匹又一匹的從九天玄女的手中抖落開來。我舉頭四望,隻覺得今日未至黃昏,然而夜色卻已經讓人迷醉,仿佛是蒼穹之上的神女當真飲醉了酒,此刻正慵懶的隔著雲端眺望庸庸碌碌的凡人。然而即便是凡人,終究也有自己誓死一搏的勇氣和使命。

我和森爵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崇德城分內外兩城,蘇裴安的府邸原本在內城邊緣,此刻也已經移居到了最深處。而這三日之內,崇德的守衛森嚴到連一隻飛鳥都無法飛過城牆,若是按照我們三日前入城的法子,隻怕在城門外就已經被人射殺了。

茶樓裏每一個人都神色緊張,但是卻強作鎮定,依舊打開門做生意。蘇裴安有時會前來此地喝茶,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官兵們在街外大肆搜捕的時候,也並不會闖進茶樓裏來。我不得不讚賞浩空的智慧,用敵人的權威來做自己的保護圈,實在是最高明的手段。

就在此刻,窗外忽然傳來了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喊聲。原來是一個婦人抱著自己的孩子在路上狂奔,後麵還有幾個官兵在追趕。

她一個柔弱婦人,況且手中還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童,又怎麽能跑得過那一隊士兵呢。

那些追趕過來的人凶神惡煞,其中還有一個舉起了箭矢,瞄準了婦人的後背,“你丈夫乃是無意門的逆徒,按照大人的規矩,是要連坐的,你難道還跑得了麽?”

蘇裴安這幾日在崇德城內大肆搜捕無意門的餘黨,但是隻怕怎麽也料不到所有的核心人員全都在他最愛去的茶樓之中。至於其餘的門人,原本就是尋常的百姓,想要將這些百姓和逆徒區分出來,何異於登天之難?

蘇裴安恨毒了無意門之人,隻怕是錯將我和森爵都當做無意門門徒,卻不曾料到我們卻是另一批人馬。無意門受到牽連的滅頂之災,卻也不過是逼迫他們加快手腳反抗蘇裴安而已。蘇裴安遲遲找不到人,自然惱羞成怒,抓不到無意門之人,便將所有可疑之人全都抓了起來,還要連坐家人親屬。

這樣慘無人道的壓迫和殺戮,自然讓整個崇德城的百姓怨聲載道。然而膽敢有絲毫的抱怨,很快就會被官兵抓捕,牽連家屬。這仿佛是個無窮無盡的循環,將崇德的百姓死死壓製在刀山火海之下。

我的手緊緊抓住窗欞,目光緊盯著那一對母子。身後的官兵利箭破空,一下便釘住了婦人的小腿,她吃痛,整個人便跪倒在了地上。

然而即便如此,她卻死死抱著自己的孩子,聲音裏滿是絕望,“我家夫君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怎麽會是什麽叛逆?即便他是,這個孩子也不過才兩歲,為何你們不能放過他?”

那婦人的聲音太過淒厲,讓人幾乎不忍卒聽。

“孩子也一樣要殺,膽敢違逆大人,就是死路一條!”那手持弓矢的男子冷笑了一聲,絲毫不顧及婦人苦苦哀求的目光,“你的男人既然敢造反,就知道會有今天的下場,來人啊,將他們給我帶回牢房去,擇日一起殺了。”

“我瞧這婆娘長得不錯,倒還能給我們兄弟樂一樂。”身手不知道是誰調笑了一句,一群人立刻放聲大笑,我一時怒極,恨不得立刻飛身下去。

那婦人的臉色變得蒼白,落日斜陽,此刻在她眼底卻是絕望的火焰在燃燒,她緊緊將孩子抱在懷裏,一條腿已經中箭,然而她看向這群官兵的目光裏,卻滿是仇恨,“你們這些人,不得好死!”

那為首的男子露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來,隨手從身邊士兵手中抽出一柄長劍,劍光如水,幾乎還未曾讓人反應過來,婦人的喉嚨便已經被割破了。

鮮血像是噴泉一樣濺開來,那緊緊被母親抱著的孩子原本一臉茫然,此刻年紀再小,似乎也感知到了喪母之痛。他驀地一聲大哭起來,使勁搖晃著自己母親的衣襟。

然而可憐的母親再也無法回應他,隻剩下孩子尖銳的啼哭聲在街道響起,一下又一下,撕破了人的耳膜。

“既然大的都已經殺了,小的留著也沒什麽用,抓去牢房裏還得整天聽他嚎啕大哭,倒不如一並殺了算了。”他伸了個懶腰,仿佛殺人對他而言,不過是一件極其稀鬆平常的事。

而那柄帶著血的利刃,此刻已經對準了隻會呱呱大哭的幼童。

森爵的眸子含著冷意,沉聲道:“一群畜生。”我驀地回過頭去,雖然也覺得不忍,然而卻有幾分掙紮,“你要是此刻衝出去,那麽全盤計劃便都作廢了。”

蘇裴安全城搜捕我們,哪怕是抓了那麽多人,也不過是因為想要逼迫我和森爵現身。既然今晚已經準備發動攻擊,那麽急於這一刻的動手,將會導致整盤計劃的潰敗。我看著握著森爵的,自己的右手,一時間竟然說不出的陌生。

是從什麽時候起,我也開始漸漸變得漠視人命起來。對於全城百姓,整個無意門多年苦心經營來說,這個一無所知孩童的性命,是否當真不值一提?

我緩緩鬆開了森爵的手腕,幾乎想要伸手遮住自己的容顏。

“碧清……”森爵輕輕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考慮的沒錯,如果被人知道我們藏身之處便在這茶樓裏,那麽蘇裴安便會立刻派人大肆搜捕茶樓,我們原本以此為據點的計劃就會失敗。可是,我終究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死在我麵前。他已經失去了母親,稚子無辜,其心何忍?”

他看著一步步逼近的官吏,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說話的聲音雖然平坦,然而神色卻帶著一意孤行的決絕。好像無論我再說什麽,他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你們這些畜生,王五叔不過是個賣豆腐腦的,天天走街串巷,又怎麽可能會是個惡徒?就算無意門要謀逆蘇裴安那個狗官,也是理所應當的。你們連婦孺都殺,你們還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那個撕心裂肺的男聲稚嫩,卻帶著說不出的悲慟和淒慘。

我和森爵同時一怔,從窗欞下俯身望去,卻是個麵目模糊的年輕人,身上穿的衣服打了好幾個補丁,然而雖然衣衫破舊,卻也漿洗得發白。他似乎是個尋常的商販,此刻推開自己的攤位站了出來,一臉憤怒。

我隱隱有些吃驚,隻覺得這男子好像有幾分眼熟,“這……不是我們當日進城的時候,遇見的兩個商販中的一個麽?”森爵點了點頭,“倒也是個烈性男兒,隻不過……恐怕也是將自己賠進去了。”

不錯……雖然有一腔熱血,然而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又如何與這幾個凶神惡煞,手中還有刀的官吏作對?

那為首的男子獰笑起來,“你倒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直呼蘇大人的名諱,還敢口出惡言,可見也是活膩味了。”

“我當然不想死,可是今日我要是沉默不語,那麽明天你們要是當街將我抓走了,誰又來為我說話?”那賣貨的小販竟然有這樣的膽識和遠見,委實是讓人吃驚,他快步跑過去將那嚎哭的小孩抱起放在身後,“今天不死,說不定明天便被你們當做叛逆給抓起來砍頭。既然如此,還不如死的有豪氣一些,大不了和你們同歸於盡!”

我一直以為這裏的百姓早已經被蘇裴安摧殘得再也沒有半點反抗之心,然而這賣貨郎說出的這番話,委實是讓人刮目相看。森爵的目光陡然一亮,沉聲道:“這樣一個人,卻是非救不可了。”我點了點頭,亂世之中多有豪傑英雄,更何況這樣一個人,即便庸庸碌碌,能有這樣不畏生死之心,也已經難能可貴,叫人敬佩。

然而就在森爵快要出手的時候我卻驀地低呼道:“不,你看了見了麽……”我伸手隻給森爵看,在那個賣貨郎的身後,原來還有一些其他的小販,甚至原本因為聽見騷亂而閉門不出的人們都推開了門,一個個雙拳緊握站在門外。

然而那些官吏卻像是毫無所覺,隻是大笑起來,“有膽識,好,那我就殺了你,也好了你一樁心願,讓你不必再繼續等下去了!”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劍,對著那賣貨郎一刀劈了下去。那賣貨男子知道自己避不開,左右是死路一條,幹脆將孩子推開,自己閉上了眼睛等死。隻不過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他微微睜開眼睛,卻嚇了一跳。

原來一隻鍋子卻橫空飛了出來,重重一下砸在他手腕上,士兵吃痛,自然再也砍不下去,立刻大怒道:“什麽了,找死不成?”

原來不知道是誰家的女人,將自己閑置在灶頭的鍋子扔了出來。那婦人長得粗胖,嗓門也大,“老娘就是找死,你們這群畜生,連孩子都殺,還有沒有人性,管不管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