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蘇大人似乎很通琴技,小女子不才,願獻上一曲與大人,求大人放過春令的一雙手。”我的神色篤定,眉間有淡然笑意。母親當年才華出眾,她教我彈琴,說琴聲幽靜,可以洗滌心靈。我雖然學得馬馬虎虎,但自問也並非尋常人可比。

蘇裴安果然有幾分心動,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姑娘和她認識麽?”他指的是跪在地上的女子,楚楚可憐,一張臉駭得慘白,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瞧了她一眼,那女子也有些驚愕,不過想必是聽見了我剛才說的那番話,看向我的目光裏全是祈求。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認得她。蘇裴安越發覺得奇怪,握著手中的杯子轉來轉去,那個諂媚的男人長得肥頭大耳,此刻連忙幹笑了幾聲,“大人以為如何?”

“那麽……就彈一曲吧。”蘇裴安將杯子舉起來放到唇邊。

“隻是你剛才也看見了,琴聲若彈奏得不好,那麽就是蒙騙眾人。凡夫俗子不知此中真偽,但是我可不會寬恕,若你的琴技也一般糟糕,那麽……就將你的頭顱留下來,送給我如何?”

舉座的人都吃了一驚,那身材矮胖的男人更是冷汗直流,其餘人等都不敢說話,目光裏卻無意例外帶著困惑。我卻收斂了目光,隱隱有些心驚。蘇裴安並不是一個特別好美色的人,或者說,他好的是一種更奇怪的東西。隻是常人不懂,我也不懂。然而他說要殺了我,但是目光卻帶著笑。

“可是如果小女子彈奏的還算不辱尊聽,那麽大人是不是能夠答應我,放了春令呢?”我並不覺得驚慌,以為彈琴重在心境,一個人的心要是亂了,恐懼死亡與未知的失敗,那麽這曲琴在他手中便是一種崩壞。

“好,要是你琴技出眾又得我心,我就放了這個女子。”他稍稍坐直了身子,饒有趣味地說道。

我隨意看了看,便走到春令身邊,將她跌落在地上的那把琴給抱了起來,俯下身的刹那,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姑娘……”

我笑了笑,“不用怕,我會救你出去的。”她的嘴唇動了動,然後緩緩鬆開了手,一張臉蒼白如紙。

我將琴平放在桌子上,用手將琴弦一根根調動試音,最終輕輕拂過,便傳來一陣清清脆脆的聲音。

蘇裴安性情這樣偏激,殺人斬手說的那樣輕鬆,這樣一個人,隻怕不會喜歡太歡快的曲調,我想了想,不如就彈母親最喜歡的那首《春日宴》好了,那首曲子講述一群舊友久別重逢,於是相約郊外踏青敘舊,各自暢聊,然而醒來之後,那個人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沒有酒杯,沒有舊友,隻有他一人,不知是做了一場夢,還是當年眾人魂兮歸來。

春日宴,原是美景如畫綺麗如紗,然而越到後來,便越知道一切都將成空。如同豔香燃盡,隻餘下一截枯敗的蒼白的灰。那麽回過頭去看,那些繁華盛景,不就越發顯得悲哀淒涼麽。

我一開始原也隻當做是盡力而為,沒想到琴到一半,竟然自己動了幾分真情。回首望前程,渺渺茫茫,不恰似這一曲《春日宴》麽。

一曲閉,滿座皆寂。

我的手從琴弦上抽離出來,然而四周還是寂靜,依然沒有一個人說話。春令原本以為自己得救了,此刻也驚慌起來,一雙眼中含淚看向我。我心中隻想苦笑,若蘇裴安覺得這曲子不中意,那麽她丟的是一雙手,我失去的卻是一條命。

這真是一筆不劃算的買賣,我站起身來,正準備開口說話,然而蘇裴安卻已經端起杯子遙遙向我示意,“好,姑娘果然藝高人膽大,有這樣廚超凡脫俗的技藝,也難怪敢和我以性命為賭注。這首曲子好,彈得也好,相得益彰,我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來人,放了她,再贈她二十兩銀子,算是這借琴一用之功。”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春令幾乎快要喜極而泣,然而得了銀子之後,她卻看了我一眼,壯著膽子道:“這位姑娘,還不走麽?”

果然,蘇裴安眼中有紅蓮日色,沉聲道:“這位姑娘就不用你操心了,還不快走!”

春令抿了抿唇,我卻搖了搖頭,“你自去吧,不必擔心我。”我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況且,我原本也不想走的。

她咬牙看了我一眼,終於還是抱著琴走了。石崇走在包廂後麵始終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被人發現,又是否已經離去了。

蘇裴安看了我一眼,招手示意我走到近前去。我站過去,他微微攢眉,“你是哪一家的女子,竟然不怕我麽?”

我微微笑了笑,“大人聽不出來,我是哪裏來的人麽?”

我雖然竭力避免自己來自楚地的鄉音,但說話之間總歸和魏國人有幾分不同,再座的一群人也恍然大悟,那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想了想,然後說道,“恐怕是楚國帝都來的,小人從前經商的時候路過那裏,楚人說話便是這種口音。”

蘇裴安的目光沉了下來,但是臉上神色倒是輕鬆了一些。我是從楚國而來的女子,自然不會有什麽身世背景,那麽就算帶走回府也不會惹來什麽麻煩。我倒沒想過自己楚人的身份倒會讓他打消了疑慮,也算是誤打誤撞。

蘇裴安點一點頭,“姑娘不知該如何稱呼?”

“沈碧清。”我慢悠悠說道,沈姓並不出格,況且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沈岸的女兒竟然會流落到魏國來吧。

“沈姑娘琴技極好,我府上正缺一位琴師,不知道沈姑娘意下如何?”蘇裴安似笑非笑地說道。

他說的這些話,好像是真心在問我意下如何,我心中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他似笑非笑看著我,身邊還站著幾個帶刀的護衛。我又怎麽能說我不願意去呢。

“那麽,就多謝大人給碧清一個容身之所了。”我俯身行禮道。

他朗聲大笑起來,撫掌道:“真是冰雪聰明,有趣、有趣。孫二,你送這位姑娘回府。”

那個一直站在蘇裴安身邊不動聲色的男人躬身道:“是。”然後又走到我麵前,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的步伐很慢,走過原本我和石崇坐著的那扇屏風前時,我刻意停一停腳步,裏麵的蠟燭已經被人吹熄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否有人在裏麵。但我猜石崇應該還未走,隻是默不作聲。那叫孫二的衛兵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麽了沈姑娘?”

“沒什麽。”我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去。但願石崇會真的想辦法來救我,而我,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到那本能夠做譯本的東西。

孫二護送我下樓的時候,樓下喝茶的人還沒有徹底走完,不知道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說些什麽。春令已經不見了蹤影,彈琴的人不在了,但是氣氛反而更加熱鬧起來。人們一見我從樓上下來,立刻噤聲不敢再說。然而看著我的目光,分明是憐憫的。

“就是這個姑娘,真是可憐喲。”我隱約聽見一句低語,悠悠從身後傳來,正在此時,孫二卻跟在我後麵走了下來,手中還握著刀,茶客們一見他,頓時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這裏的百姓對蘇裴安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仿佛他像是惡魔妖鬼一般,連他身邊的人出現,這些百姓都個個敬若鬼神。

孫二帶著我到後頭,有人牽了一輛豪華的馬車過來,那車子兩邊墜著吊燈,一晃一晃的,還有金色的流蘇垂下來,看上去十分華貴。孫二說,“這是大人的馬車,姑娘請先上去,送姑娘回府之後,孫二會再駕車趕回,還請抓緊時間。”

我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家茶樓燈會輝煌,而此刻的花燈會似乎已經走到了**的末尾,那些飛上天空的燈已經不見了,就像是一顆又一顆隕落的星星。我伸手抓住車轅,忽然覺得悲從中來。

這麽久以來,我一直過著隨遇而安的生活。命運安排我走到哪兒,我就一路跟到哪兒。可是到了這一刻,我卻發現自己的隨遇而安,原來不過是將自己推向越來越難以自保的境地。

“姑娘請快些上馬。”孫二再次開口催促道,我回過頭朝他笑了笑,目光裏或許淒涼之色太重,他頓時有些發怔,片刻後才說道:“小的該死,小的不是故意催促姑娘,隻是……”

“不關你的事。”我搖了搖頭,踩著凳子上了馬車。

就在簾幕快要放下來的刹那,我看見不知道從出來的一陣風,隱隱約約將燈籠晃蕩了一晃,懸掛在馬車上的一隻燈籠竟然熄滅了。

我也並未放在心上,孫二急著趕回去,見我上了馬車,也懶得點亮那一站燈,直接駕著馬車就狂奔起來。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心中有說不出來的酸澀。

這就像是我從楚國的皇宮裏出來的那一天,星河為我安排的馬車,將我從皇宮裏送了出來。原來命運兜兜轉轉,難怪讓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