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反目

改變雖然微小,然而卻也能從風雨之中,察覺到即將來臨的風暴。我有孕在身,然而卻也不肯鬆懈。森爵登基,實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並不僅僅是一樁一件。他的身份掣肘,便必然要一個妃嬪來幹政,下達一些看似荒謬的命令來轉移群臣的注意。

文武百官隻會認為是我在背後搬弄是非,卻不知道禦座之上的人,是以一種何等可怕的心機和隱忍,在等待最後的時機。

而在我將浩空提拔到歸德將軍的位置之後,這份不滿終於慢慢累計到了極限。森爵收到了許許多多的奏折,無一例外的,全都是廢黜宸妃,貶為庶人。

更有太中大夫上言,認為君王寵愛滕妾是不祥之兆,而雲南大旱,更有人暗指此乃天意,乃是上天責罰,認為女子妖言惑眾,蠱惑國君的緣故。

流言蜚語,即便是深居九門宮闕之後的我都有耳聞。然而自從我入宮起來,流言反而是聽得最多的東西,因此根本就無須放在心上。

隻是我不曾料到,石崇竟然會來見我。

他穿著朝服,是如鮮血一般的紅色。石崇素來喜歡青碧那樣淺淡的顏色,然而他愛華服美玉的習慣,卻始終未改。手指上那隻碩大的鴿血紅寶石和這一身朝服,倒是罕見搭配起來。

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外人,此刻看見石崇來,倒是難得打起了精神。他倒是恪守禮數,見我躺在床榻上,因而也並不敢走進,隻是遠遠站定了,這才行禮道:“微臣參見娘娘。”

“你如今做了金紫光祿大夫,官居三品已經是位高權重了,怎麽見了我,反而比從前還要客氣?”隔著床榻上放下來的簾幕,我看著外頭站著的石崇,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月影紗薄如無物,依然能依稀看見對方的輪廓剪影。許久不見,總覺得石崇似乎也比從前清瘦了不少。

“正因為官居三品,所以反而更要小心謹慎。如今我入宮,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背後看著我,一言一行,都要格外注意。”石崇緩緩說道,“娘娘,雖然許久不見,然而我實在不覺得你是個魯莽之人。這幾日朝廷之中對你議論紛紛,就連民間都對你頗有怨言,你難道毫無察覺?”

“文武百官對我議論紛紛,原本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微微斂眉,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腹部,定一定神,這才繼續說道:“至於百姓,百姓不過是人雲亦雲,何必放在心上。”

站在外頭的男子陡然沉默了下去,隻徒留空氣之中一點香氣繚繞不散。我頓了頓,這才咬牙道:“你好不容易進宮來一趟,難道就是為了訓斥我一頓不成?”

“碧清……”他終於喊我的名字,卻宛如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如果不是形勢已經到了無法彈壓的地步,我何至於會進宮來和你說這些。你可知道你在皇帝的奏折之上批閱,筆跡和皇上全然不同,大臣們收到奏折,直說如今天有二日,都不知道究竟要聽誰的才好。”

“明哲保身,對你來說方是正道。否則長此以往,你身後無人支持,一旦奏疏潮水一般湧上來,皇上縱然對你情深,隻怕也未必保得住你!”他的語氣漸漸嚴厲起來,然而我卻從那樣肅然嚴謹之中,我卻也聽出了他語氣之中的關懷。

“石崇,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沉默了許久,我終於開口道:“隻是有些事情,勢在必行,如果不是我,那還會有誰,誰又能來做這些事?”

站在外頭的男子肩頭一晃,忽然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把掀開了簾幕。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隻察覺到對方的臉猛地出現,一時間也有些慌亂起來,然而正想開口,卻聽見石崇急促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如果不是你,又能是誰……難道並非是你恃寵生嬌,而是,有人背後故意將你推出來?”

他這番話說的狠決,目光之中變幻莫測,“不是你的錯,然而眾人卻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倒你身上。朝野上下怨聲載道,認為你提拔當年與你從崇德城之中出來的舊人。浩空也好,朝暉也罷……他們全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方能在朝廷之中站穩腳跟。朝中門閥貴族眾多,認為你提舉布衣,是想要分權的緣故。”

“隻是你不過是個後妃,所謂的分權,不過是個笑話。況且碧清,我與你相識多年,我知道你對權位毫無興趣。你有智慧和謀略,然而最大的問題,就是心慈手軟,對你來說,真正重要的永遠是身邊的人,而非那些虛無縹緲的權力,是不是?”石崇的眸光似是發亮,步步逼問道。

不知道為何,看見對方那樣焦灼目光,我竟然自己亂了陣腳。我勉強動了動嘴角,然而隻覺得嘴裏一陣陣發苦,過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道:“石崇,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一眼。身在九重天闕之中,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染缸,誰又可以置身事外?我貪戀權力,是因為不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此而已。”

然而石崇卻隻是盯著我看,過了片刻,這才嗤笑了一聲,搖搖頭道:“碧清,在別人麵前說謊倒也罷了,隻是在我麵前,你那一套,實在也沒什麽用。若是你真的知道什麽叫做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麽當日我勸你與我合謀,就不會這樣辛苦了。”

他原本逼的太近,此刻無聲無息朝後退了一步,我這才有了呼吸的餘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道:“人總是會變的。”

“人的確是會變,然而比起這種變化,我更相信,是因為皇帝在背後的緣故吧?”他冷笑起來,眸光漸漸變得鋒利而森冷,“許多事情,他不方便出麵,因此就將你推了出來。你出身卑微,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楚國來曆不明的尋常女子。如今皇帝冊封你為宸妃,萬千寵愛在一身,然而這萬千寵愛背後,原來不過是想要將你放置在炭火之上炙烤。”

“石崇!”我隻覺得舌根發苦,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低聲嗬斥道:“那是皇帝,你如今尚且還領著魏國的俸祿,是魏國的臣子,說話怎麽敢如此以下犯上,若不是我已經將宮女內監全都遣出宮外去,這番話一旦流傳出去,可是死罪!”

“你是在生氣我說了這番忤逆的話,還是生氣我說出了真相?我原本以為森爵對你是真心實意,你入宮雖然不能成為正室,然而往前榮寵,宸妃這個封號,也已經足以見證他真心。正室因為如此,我才勸你隱忍,但如今看來,隻怕未必如是。”他倒退了好幾步,神色之中有掩飾不住的憤恨。

“石崇,你今日是喝醉了麽?”我終於按耐不住,坐直了身子,一手掀開了帷幕,呼吸亦急促起來,“這些話,不是你身為一個臣子該說的。”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考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就是皇上,如果人人都與你一樣如此肆無忌憚,那麽國將不國,更別提是天下承平安康了!”我厲聲道,“石崇,你現在離去,我隻當做你從來沒有進過景仁宮,而我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一番話!”

“碧清,你……”他的臉色在明滅之中變幻不定,過了許久,才像是認輸一般,輕輕歎了一口,“罷了,是我言辭無禮衝撞。可是碧清,你這樣下去,必然是身陷險境。難道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什麽叫做棄車保帥?你在深宮之中,不知道形勢危急。文武百官對你頗有意見,況且還有袁家在其中虎視眈眈,一旦勢頭變換,皇帝將你推出去堵住悠悠眾口,你又如何能夠自保?”

他問的殷切,然而我卻忽然間沉默了下來,側過臉看著他。似是被我目光所懾,石崇皺了皺眉。然而不等他開口,我卻已經笑了起來,隻是目光淡淡,仰著下巴說道:“石崇,你不必危言聳聽,事實如何,難道你以為我住在深宮之中,就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麽?”

“朝中自然難免會有人對我中傷,然而扶持了朝暉和浩空,隻怕也讓不少人看見了希望。寒門弟子這些年在朝廷之中,雖然上五品官吏極少,然而五品之後卻也多有遍布。世家貴族素來自詡出身高貴,從來都是壟斷上五品官職。然而五品之後的官吏又是何其之多?”我喘息了一聲,“世家和寒門的矛盾,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世家反對,卻不代表寒門也無可奈何。”

世上的事,眾人不覺得,然而自己跳脫出來看就會發現,一切其實也不過如此。

天平兩端,總是搖搖晃晃,誰上誰下,都有定數。

當年開科舉國考由楚國創立,之後傳來魏國。楚國世家官僚之風更盛,這原本是德政,然而對病入膏肓的國度來說,人參雪蓮也不過是拿來吊命所用,如何能夠起死回生?

隻是科舉傳到了魏國,倒是發揮了意料之外的作用。雖然上品無寒門,然而潛移默化,終究還是為這個國家奠定了另外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