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妖妃

皇帝一錘定音,這件事自然也就撇過去了。然而原本歡愉的宴席,一時間卻似變得暗流洶湧起來。袁守仁和皇後被駁了麵子,而皇帝卻肯抬舉一個妃嬪,自然是讓人為之變色。

或許席間有些人開始味同嚼蠟,然而這一頓飯,我吃得倒是高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幾人回?我小口啜飲著葡萄美酒,許久後,終於在嘴邊噙出一縷悠長笑意。

原來當一個禍國妖妃,也並不是一件太壞的事情。

這場歡飲達旦的宴會,最終落得個不歡而散。我和森爵並肩走在一起,袁凝碧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森爵的目光卻並沒有停留在他身上,略略掃過,並沒有溫情脈脈。

我看見袁凝碧明黃長衣在風中颯颯,那原本是帝後才能用的顏色,代表著皇室無上的尊嚴和高貴。成為了當朝皇後,我便很少再看見袁凝碧穿其它顏色的衣服。

皇後的象征……這是她一生宿命之中的劫難,就好像是飲鴆止渴,明知道最後是死路一條,然而袁凝碧,已經無法再脫下這一身鳳袍了。

“皇後仁德,和袁家,並非是一丘之貉。”我和森爵並肩而行,過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宮女和內侍都遠遠跟在身後,明月灑下柔和光芒,越發襯得四周清幽。方才喧囂酒宴如同海市蜃樓的夢境,而此刻的安寧平和,倒成了真實。

森爵卻微微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你和凝碧,倒是有幾分投緣。然而有些事情,並非那樣簡單。我和她自幼熟識長大,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樣的世家貴女,心機深沉,她絕非你以為的那樣純澈。”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袁凝碧是什麽樣的人,我當真全不知情麽?她是袁家的嫡長女,自幼便是當做兒子一般養育。要我相信,袁太後親手調教出來的侄女是個繡花枕頭,我當然不信。

將我傳召到慈寧宮,是那個女子善心大發,當真因為深愛森爵而能做到愛屋及烏麽?隻怕是也不盡然。

她不過是希望我能夠知難而退,那番話看似是為了我打算,然而到底是袁凝碧糊塗了,還是借著她的口,用太皇太後和袁家來鎮壓我呢?

森爵的眉梢一動,嘴邊倒是忽然浮出了淡淡笑意,“這些倒不過都是小事而已,你何必放在心上。今日你見機倒快,如果不是你率先開口,恐怕任憑朝暉有多大的功勞,也未必能夠得到四品正議大夫的封賞。”森爵頓了頓,似乎是在玩味這個品級,“正議大夫,似乎你也已經思慮許久了?”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官階高低,其實不過是一個名號,不能太高,隻怕到時候宗室貴族終究是不滿。然而若太低,又怎麽對得起朝暉一趟生死來回,更讓天下其他貧門子弟都寒心。而正四品,雖然略有僭越,然而也不算過分,終究是能夠鎮壓得住。”

“正議大夫,固然隻是一個文官。然而你在燕雲十六州已經有浩空鎮守,而朝堂之中有石崇為你出謀劃策,那麽一個督察百官的諫言大夫,就十分有必要了。”

朝廷之中,總是需要有人在各方麵持平力量。森爵看似是大權在握,然而朝廷之中各方力量暗流洶湧。森爵的手中,仍舊需要更多東西。但是他從來不曾在我麵前提過這一切,無論外頭是怎樣的議論紛紛眾人心懷不軌,他卻始終猶如磐石穩妥,不動聲色。

這麽一想,我倒是不知道,是否隻是我在枉做小人了。然而森爵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終於忍不住伸手輕輕牽起了我,沉聲道:“碧清,你做的很好。很多事情,我不方便出麵,也不方便去說,因而隻能委屈你為我擔負這樣的罵名。”

他是皇帝,根基尚且不穩,有什麽話,又如何能夠隨心所欲。然而我卻不同,既然外界認為我是禍國妖妃,那麽我既然擔下來這個罵名,終究是不能叫人白白罵了去。

妖妃不比賢後需要謹言慎行,若非肆無忌憚,如何能夠顯示出一個妖妃的張狂。就如同今日之事,森爵如果開口直接提拔了朝暉成為正四品的官吏,那麽朝中重臣難免會覺得不安。這些人出身門閥貴族,素來看不起門楣不高之人,朝廷之中黨爭派係,也多半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但若從我的口中說出來,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了。大臣們會將矛頭全部指向我,認為皇帝不過是受人迷惑。

我是被眾人敵視的幌子,越是招搖,他們才越不會察覺到森爵的棋局。

“我一直以來忍氣吞聲,沒想到袁家倒是越發得寸進尺。不僅僅是袁家,還有朝廷之中的各大貴族,每一步行走,都像是在沼澤泥濘之中前行。似乎有無數淤泥和藤蔓拖著我的手足。想要大步向前,便隻好將這些東西全都鏟除!”森爵聲音柔和清遠,然而目光裏卻透出猶如刀鋒一般的殺意。

我側過臉看著他,“天黑路難行,但至少,我將是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我知道,天下空茫,至少你還是會在我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他眼底凜冽的殺意漸漸緩和了下去,“隻是為難了你,日後恐怕要受不少曲解。”

“史書千秋功過,到底是留給後人去說。千秋萬載,終究後人會有明斷。連千秋都尚且可以不論,那麽我又怎麽會在乎這一時的是非?”我亦斂眉微笑,前路雖然難行,然而終究有人並肩。那麽再難走的路,也不過是如此了。

芙蓉園之宴在前朝後宮之中都傳得紛紛揚揚,我在文武百官麵前搬弄朝政,自然妖妃名號越發喧囂直上。但事情總是有利有弊,後宮之中對我也多加忌憚起來。從前宮婢們尚且還在後頭嚼舌根,認為我被皇後鎮壓稱病,早已經失去君寵。

然而芙蓉園一宴,讓宸妃的聲望到達了一個巔峰。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原本是人之常情,更何況是後宮之中的人,越發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子,誰才值得迎合。

而景仁宮盛極一時的輝煌,越發襯托出坤寧宮的落寞。

然而袁凝碧卻比我想象之中要沉得住氣,即便外界如何議論紛紛,她亦有獨坐釣魚台的安然。哪怕僅憑這一點,我都不得不佩服她。

但是佩服是佩服,我卻知道,當日在坤寧宮之中,那番話已經是我們最後的交心之語。秦王宮中,我和她擦肩而過,尚且還能麵帶微笑的時光,早已經是一去不複返。我也罷,袁凝碧也罷……終究還是不得不背負各自的命運,艱難卻無可回頭的走下去。

坤寧宮的沉默並不能影響我,甚至在以皇後為首的沉默之下,我開始越發在眾人的目光之中高調出現。百濟與犬戎頭像,獻上大批的金銀財帛。魏國和楚國連年征戰民不聊生,然而百濟和犬戎卻在一直以來的虎視眈眈之中消磨了雄心壯誌。

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點和平罷了,就像是天下百姓一樣,戰爭隻是手段,縱然能夠滿足上位者翻雲覆雨的野心,但是最後的目的,卻是要以百年和平來慰藉那些死去的士兵。

我開始光明正大的和森爵一起出現在上書房,朝臣們也逐漸發現奏折之上的字跡,漸漸顯露出女子的娟秀。而森爵的隱忍不發,則是一種無聲的縱容。

而我的驕縱,卻並不是像從前的後妃一樣窮奢極欲,大肆修建土木。每一寸時間,都需要用在刀刃上。那些崇文館之中的學子,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們再繼續等下去了。

我以宸妃之尊親自前往崇文館,四位老者齊齊站在書院門口等候。

不過是兩年時間,忘書先生似乎比第一次初見的時候,又蒼老了一些。

他看見我從鳳輦之上下來,一雙眼睛微微閉了起來,而站在他們身後的,則是穿著白衣的尋常書生。這些人兩年前通過考試進入崇文館之中學習,照理說,還要兩年的時間,才能出師離開。

我和這些人,未必是不熟悉的。甚至其中一些麵孔,還能叫得出名字。然而短短兩年時間,他們似乎也已經改變了模樣。

“草民叩見宸妃娘娘,請娘娘金安!”忘書先生第一個顫巍巍磕頭跪拜了下去,我的腳步一快,連忙伸出手將他扶住了。

“先生這是做什麽?”我開口道:“我雖然從來不曾叫過忘書先生一句老師,然而在碧清心中,卻一直都將先生當做自己的老師看待。兩年來以女子之身在書院之中,先生金玉良言,治國之策,是碧清的指路明燈。”

忘書先生須發皆白,當年那個猶如山村老農的老者,此刻疲態盡顯。我終於露出了不忍神色,愧疚道:“當年碧清冒昧闖入商山,難道……真是做錯了麽?”

忘書一怔,忽然搖頭笑了起來,夾雜著渾濁的喘息聲,“娘娘不該說這樣的話,如果不是娘娘,老朽這把老骨頭,才是真正作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