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就在快要昏迷的刹那,他陡然鬆開了手。我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部的力氣浮出水麵大口的喘息。

此刻我才發現,那些人之所以能夠在水中如魚一般靈動自由,是因為他們在腳掌上套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色澤漆黑,看上去猶如青蛙的蹼。

那人顯然是怕我真的在水中悶死,鬆開手讓我浮上水麵深吸了一口氣,隨後便緊隨其上遊了上來。我微微閉起了眼睛,任憑自己的身體往水中沉去。

他果然大吃了一驚,連忙也緊隨其後跟了上來,試圖用手從後麵抱住我。我的長發在水中散開,有一些拂到他的臉上,幾乎遮住了目光。所以他沒有發現,一抹銀色的光在我指尖流轉,直直插進了他的脖子。

殷紅的血噴湧而出,在水底散開一團,就像是一朵有了自己生命的花。我一時被迷住了眼睛,隻覺得手腳冰涼。

片刻後才回過神來,我拔出那枚銀色的發簪,他的手劇烈顫抖著,一直緊緊抓著我的肩膀,似是想要和我一起永遠沉睡在水中。

但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他就從身邊滑落,一路跌進了更深的水底。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隻覺得那一刻整個人都是空空的。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親手殺人,在這之前,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踩死。我一直在想,假如萬物有靈,那隻螞蟻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兒,我若是將它踩死了,它的親人又該何等的悲哀呢。

母親曾說我是個善良的孩子,可是……我現在卻殺了人。

這個被我殺了的人,他又的父母親人,會不會恨毒了我?

我閉上了眼睛,終究一點力氣都沒有,整個人像是虛脫一般,黑暗襲來,而我已經無力再去抵抗。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等我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都已經黑了。我此刻換了一件幹淨的衣裳,正躺在床榻上,還有檀香靜靜燃燒,有一種讓人心安的氣味彌散開來。

“你醒了?”窗外忽然傳來一把脆脆的聲音,我勉力轉過頭,便看見左手邊的軒窗外,果然開了一條小小縫隙,那是個麵容精致的小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正從窗外探出頭來看我,一臉驚喜。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他高聲喊道:“爺,她醒來了呢!”

門外傳來一陣輕笑,有一個人懶洋洋地說道:“醒就醒了,你瞎喊什麽,去把後頭熬的藥給端過來。”

我心裏一陣恍惚,然而卻又鬆了一口氣,想必,是被這些人救下來了吧。那森爵呢,他又如何了?

有人推開了門,帶來一陣刺目的天光。我下意識閉上眼睛,那人似乎這才反應過來,反手將門合攏,口中連連道:“哈,我這記性,姑娘才剛醒,恐是見不得強光。”

我眨了幾下眼睛,這才慢慢適應過來,那人已經走到了床邊,伸手來探我的額頭。

“燒已經退了,可見是沒什麽大礙。”那人嘴角含著笑,很快又抽回了手。

屋內的光已經暗了不少,我總算是能睜開眼睛,第一眼便看見他手上一隻翡翠戒指。

那隻戒指幾乎有人的手指寬,是一塊正方形的翡翠,用金子打成祥雲紋路的底座托著,十分……十分地囂張。

我抬起頭,看見那人的臉孔,卻是俊逸清秀,用赤金連華冠束著頭發,上頭鑲嵌著一顆拇指大的珍珠。那是南珠,珍珠裏的上品,多數用來進貢皇室或者達官貴人。他竟然便用來做發冠的裝飾品,可見財力之雄厚。

隻不過,就算是周身都用金銀珠寶,卻並不顯得他俗氣。反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富貴,讓人覺得並不討厭。

我低下頭,誠懇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朗聲笑了起來,“不必多禮,這也是緣分使然,我的船在玄武河垂釣,沒想到魚兒沒有上鉤,卻找到這樣一位美人。”

我微微一驚,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然而指尖才堪堪觸碰到皮膚,我就立刻覺得不妙。那些紅色的痘原本連接一片,此刻竟然全都消失不見了。我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吃那些藥,恐怕藥效也終於是過去了。

那人見我驚疑不定,挑了挑眉,“怎麽,是不是丟了什麽東西?”

“不是。”我搖了搖頭,“敢問公子,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是轉念一想,畢竟已經遠離了皇宮。臉上的東西,已經不再重要了。況且,總不能這樣一輩子都用薄紗覆住臉吧。

那人想了想,這才道:“我們乘船而下,隨意找了個地方就停了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裏應該是崇德城。”

我在書上聽過崇德城的名號,這裏……已經是魏國了。我心中一喜,連忙追問道:“那麽,公子隻救下我一個人麽?”

他眯起了眼,帶著幾分困惑問道:“怎麽,你還有其他的朋友麽?”

我的目光漸漸暗下去,他這樣回答,自然是說除了我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和我一道被救了上來。可見森爵音信斷絕,我雖然焦灼,但卻不肯往最壞的方麵去想。

見他還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隻得搖頭道:“沒什麽,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你已經謝過我了,不必再說第二遍。”他又笑了起來,那一顆明珠映入眼中,色澤溫潤。

“爺,藥已經好了。”原來是剛才說話那個青衣的小童,手中捧著白色瓷盞走進來,眉目間都是盈盈喜色,“你總算是醒過來了,那幾天在船上你都昏迷著,不吃不喝的,可嚇人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己當時想必在發燒,也一定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倒是那人手一抬,在那小廝頭上敲了一下,“胡說八道什麽,把藥放下,我吩咐你做的事,都做好了麽?”

那小廝一臉委屈地樣子,癟了癟嘴,“都好了,不過……還差一點點。”

他瞪了一眼,“還差一點,那還不趕快去做?”

他一溜煙,整個人就走的沒影了。我在一邊看得好笑,覺得這主仆二人十分有趣。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讓姑娘見笑了。”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那是我的師從,叫做阿九。年紀還小,不甚懂事。”

我搖了搖頭,“小孩子活潑天真,是很好的事。”況且和侍從這樣說話,要說不懂事,主子才是難辭其咎吧。我自然不會說出來,隻是眉目間含了笑。

“姑娘將藥喝了,好好睡一覺吧,我就不打擾了。”他起身將藥遞給我,囑咐道。

藥汁苦澀,但托盤邊還有幾顆玫瑰糖,含在口裏,那藥的苦澀也就慢慢淡了。此刻見他站起身欲走,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問道:“還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他笑了一聲,“叫我石崇就是了,不必公子公子的稱呼,我隻是個尋常商人,不是什麽貴家子弟。”

我應了一聲,忽然揚聲道:“我叫碧清。”

他微微一愣,隨即笑了笑,轉身便走了。

吃了藥,整個人便覺得昏昏沉沉的。深吸了一口氣,我又重新躺回了床榻上,看見窗外原來種了一叢綠竹,此刻在風裏颯颯。

我閉上眼,忽然想起那一晚親手繡在森爵衣袖上的那些竹葉。那是翠綠的葉子永遠不會凋落,可是……他現在,可還好麽?

就在這樣的輾轉反側裏,我陷入了沉沉地睡夢之中,夢裏有無窮黑暗,我一個人獨步而行,走了很久很久,始終不曾找到出口。而我身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靠。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發了一身的汗,隻覺得渾身黏黏的。

勉力從床上起身,推開門走出去,這才發現這房子並不像是我想的那樣簡單,反而十分奢華明亮。

才推開門,就看見手中捧著衣物的婢女走了過來,見我醒了,立刻道:“姑娘終於醒了麽?有什麽要吩咐的,請盡管告訴婢子。”

我告訴她我想洗個澡,她立刻便將我領我到另一間房內去。裏麵有一隻巨大的木桶,也不知道是泡了些什麽,我伸手探了探,這才啞然道:“竟然是牛乳麽?”

那婢女十分驚訝,“姑娘原來認得麽。”|隨即掩唇笑了起來,“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呢,據說是蒙古族人用來飲用的,沒想到也能來泡澡。”

用牛乳泡澡的風尚來自楚國,那個紙醉金迷日日笙歌的國家,不知道有多少奇技淫巧,全都用來為王公貴族享樂。而牛乳泡澡,不過是最尋常的事件罷了。

我將身子浸泡在水中,隻覺得前世今生,恍如夢寐。當年在沈家的時候,我曾見過姐姐們浸泡在牛乳之中洗浴肌膚,我卻隻能自己去柴房提水。隻有父親回來的時候,大夫人為了不讓場麵過於難看,我才有機會和姐姐們一起洗浴,以顯出她一視同仁的胸懷。

童年記憶的自卑與不堪,原來從來沒有遠去。但是,現在也終究可以坦然麵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