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天佑

隻可惜,很多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森爵讓人將浩空從府衙之中帶了出來,風沉聞聲而動,到底還是不放心,便派了幾個衙役跟過來。然而之後的場景,便出乎所有人預料了。

多日不見,浩空臉上的絡腮胡子似乎又濃密了很多,說不出的潦倒與焦灼。他是無意門門主,要為自己屬下的人操心,許多事情自然隻能壓在心底。然而即便衣衫不整,在看見春令屍首的那一刻,他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我怕他失態,連忙走進他身邊,“浩空,死者長已矣,你一定要保重自身,不要做傻事。”

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沈姑娘,方才也哭了麽?”

我的喉頭一陣哽咽,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幾乎又快要重新落淚。或許是見我一雙眼睛都已經腫了,說話的聲音也嘶啞,浩空的嘴角動了動,“春令是楚國來的孤女,被我收留後,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她機警,也聰明。我原本以為……”

“以為你們都可以平平安安的離開,那麽,我就沒什麽好遺憾的了。”浩空的眸子裏空蕩蕩的,說出來的每一字,都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一次呼吸,一次吐納,都帶走他一寸魂魄和靈識。

我緊緊咬住了牙齦,生怕自己再次失態,好一會兒才平定下來,“春令有一句話要我轉告你,他說你曾經舍命救她,她一輩子都記得。要是今生當真無緣,隻希望……還有來世。”

真是不吉的一段話,然而那原本就是臨別的贈言,是生與死交錯的時候,春令唯一想說的話啊。若今生有緣無分,那麽但求還有來生,可以有再聚的緣分。我別過臉去,隻覺得心痛如絞。

浩空卻站在原地,似乎不敢走過去的樣子。呆立了半晌,“來生麽?她曾經問我,要是此事平定下來,我要去哪裏,可會……可會娶一個女子,安老度日。我說自己是個粗人,四海為家,此事事成後便是死罪,恐怕天下之大,也沒有我容身之處,不敢有嫁娶的念頭。”

隻是從那以後,春令就再也沒有提過這樣的話。他何嚐不懂得,那是一個女子含羞帶怯的詢問,是三千青絲,想要交托郎君手上的婉轉。

隻是……一個無法給人安定的男人,又何談什麽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呢。

他原本以為,還會有機會的。雖然錯過了那一次,等一切都結束後,還能重新提起,鼓起勇氣問一句,雖然無法富足平安,但是就我們兩個人,天涯海角,你願意和我去麽?

可是太遲了,到底還是……太遲了。

“姑娘,能為我找一把剃刀麽?春令有一次笑話我不刮胡子,不理頭發,總是蓬頭垢麵的。其實我是想,等一切都結束了,才改頭換麵,和她重新開始。”他看著我,像是一種無聲的懇求。

森爵輕輕歎了口氣,揮一揮手,立刻就有人端著臉盆和剃刀過來。

浩空打理的很慢,將散亂的頭發洗了,又用鋒利的剃刀刮著虯髯胡須,芸兒自發的捧著一麵鏡子給他看。那丫頭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然而聽見我們兩個的對答,也早已經紅了眼眶。

浩空收拾好了一切,我抬眼望過去,隻看見一個俊朗筆挺的男子。他的男子氣概,是在烽火之中的曆練,還有不退縮也不逃避的穩重。去了胡須的浩空,露出一張有棱有角的臉來,眉目濃黑,鼻梁高挺,嘴唇豐厚。

他並不是十足畫上的美男子,然而我卻知道,那就是浩空。

他步履緩慢的走進春令身邊,那個已經死去的女子也美麗而動人,似乎隻是睡過去了。浩空靜靜將春令抱起來摟在懷裏,低低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的嘴唇一直在動,目光溫柔繾倦,隻可惜,春玲卻再也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了。

我抿了抿唇,終於不忍再看下去,隻好說道,“我想先回去,這裏……就空下來,讓他們兩個安安靜靜待一會兒吧。”

我想,這應該也是春令的心願吧。她一生都為了眼前這個男子奔波,是為了報答當年救命之恩,也是為了那一份無法說出口的纏綿情意。

既然如此,這些閑雜人等,站在這兒也不過是礙事而已。

森爵微微頷首,十分自然的握著我的手,“也好,讓他們好好待一會兒,隻是到時候浩空還是要回府衙,否則國法不存。等到春令的屍體收斂之後,再做定奪吧。”他看了那幾個衙役一眼,“本王的話,你們可聽明白了?”

那幾個人微微一驚,立刻點頭道:“卑職明白。”

我和森爵牽著手一起上了馬車,車廂內原本一直燃著的香料已經被撤走了,此刻是換了蘇合香。香味如梅清冽動人,我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肺腑之中鬱結之氣也暫時為之一空。

“真是可惜,天下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多半都是一件憾事。”森爵的手在蘇合香爐鼎上一揮,那香氣便又散開一些,“你喜歡這香,我讓人備好,送一些去你那兒如何?”

我不置可否,隻是看了他一眼,“你很少有這樣兒女情長感慨的時候。”

他抬起手,我這才記起從剛才上車的時候開始,我們兩個的手便是緊緊握在一塊的。我的目光落在兩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嘴角有淡淡笑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真是一句很美的話,隻可惜命運挫折,人們許下的諾言,其實多半都由不得自己遵守。”

森爵的目光裏似刹那間有水波湧動,嘴角微微上揚,“我從前也不相信這些,碧清,我與你都是一樣的。你在楚國望月庵中出現,我最近才知道,那原來是楚國皇宮將得了病的宮女送出去等死的地方。我雖然是秦王,然而在某種時候而言,何嚐不也是束手待斃的在等死呢?”

“一個人內心缺乏信任,就需要另一個人來彌補。碧清,我承諾給你的,必然會做到。你要信我,若你屈服命運,我就斬斷命運的枷鎖。若你恐懼什麽,我就為你掃清什麽。而你,你隻需要相信我。”

我沉默的看著他,森爵雖然不動聲色,然而我卻能察覺到他的手微微顫動起來,過了片刻,我才頷首道:“我希望,你能永遠記得自己今天所說的話。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我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終於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是啊,前路渺渺茫茫,有他在身邊,就已經足夠了。既然如此,我又還有什麽好祈求的呢?

森爵眸光裏也有喜悅神色,靜靜將我摟在懷中,馬車顛簸向前就像是在飄蕩的河流之中,但是我知道,我終於不再是一個人孤身上路。在這一刻,我和森爵,是可以並肩攜手的。或許是因為春令和浩空之事,讓我終於明白過來,一個人顧慮和牽掛的太多,往往失去的也太多。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日後是否會動蕩不安,那又有什麽關係,這一切,我都不甚在意了。

如果什麽事都要處處周全萬無一失才去做,那麽失敗的幾率隻會更大。而愛,愛情更是轉瞬即逝猶如煙花一般的存在,在我愛著這個男人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乎未來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一直到了行宮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我還未曾下了馬車,就看見有駿馬疾馳如電,一直到了行宮外才勒住了韁繩,那駿馬前肢揚起發出嘶鳴聲,而駕馬的人神色卻十分輕鬆,頗有幾分駕輕就熟的大家風範。

我在心中暗暗喝彩,倒的確是很有幾分了不得的禦馬之術。那人從馬上跳下來,見到森爵頓時下跪,“天佑參見秦王殿下,這是從帝都發來的聖旨,還請殿下接旨吧。”

是聖旨麽?我和森爵對視了一眼,心中隻覺得奇怪。為何忽然會有聖旨傳過來,隻是崇德城此事恐怕早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森爵經曆謀劃,到底要如何處置,終究還是看魏王的旨意。我心中一驚,隻覺得手心都快要滲出汗來。

森爵鬆開了我的手,朗朗笑道:“你什麽時候也學得這樣客氣了,有話直說便是。你帶著聖旨而來,不必跪我,原是我該跪你才對。”

那名叫天佑的少年抬起頭來,卻是一張春江綠水般的臉,雖然稚氣未脫,但是卻很是有幾分古靈精怪。我看見他腰上綴著的一塊玉佩,恐怕價值就不下百金之數了。

這樣的一個人,當真隻是尋常的傳令官麽?方才森爵說的那句話,我也是微微一怔,果然是認識的麽?

那孩子也不客氣,站起身來拍一拍褲腿上灰塵,這才說道:“那麽,就請殿下接旨吧。”

他恭恭敬敬的從那匹大宛名駒的皮革袋子裏拿出聖旨,緩緩攤開來。森爵已經率先跪了下去,我也盈盈俯身下拜,然而心中卻無比緊張,隻聽見那少年清朗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朕惟治世以文,戟亂以武。而崇德之事,乃官吏貪贓枉法,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