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暮色斜陽,落在灑金窗紙上,都透著皇家富貴的迤邐和奢華。

窗外隱隱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寬闊的芭蕉葉子發出清脆的聲響,那聲音,就像是倩珍公主特別喜歡的那把七弦琴所發出的聲響,不,甚至比那把琴的聲音還要好聽。

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我緩緩站起身來,想著倩珍公主差不多也該回來了。我要在她回來之前將熏香點上,還有鋪好上好的宣紙,因為她每次從學堂回來,都會開始練字。

盡管倩珍公主的字已經很有幾分神采了,但她依然覺得不滿足。因為當今的陛下,也就是他的父親,一直都是個很苛刻的人。將沉水香舀出一小勺灑落在香爐裏,氤氳的香味就在鼎爐之中散在空氣裏,揮之不去。

才鋪好宣紙,我就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這是什麽東西,甜膩膩的,一點都不好喝,去端一碗百合羹來。”倩珍公主的聲音嬌滴而脆嫩,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蓬勃活力,身邊隨侍的宮女連忙低下頭轉身去了,有人推開了門,呼嘯的風倒卷進來,吹動垂落的簾幕像是被困住的飛鳥,撲打著垂死掙紮的翅膀。

我將頭垂得很低,神色恭敬。倩珍公主素來算是個好脾氣的人,然而這一段時間,隻怕就連當今皇上都未必會有什麽好脾氣了。主子既然怒氣衝衝,那麽做奴才的,就越發隻有卑躬屈膝小心謹慎了。

她並沒有叫我起身,也懶得多看一眼。我隻看見一雙蜀錦的鞋從麵前走過,上麵繡著豔麗的花紋,在鞋子的鞋尖,還鑲嵌著一顆緋紅的寶石。蜀錦質地細膩,據說摸起來就像是嬰兒的肌膚一般,這樣華貴的錦緞就算在尋常也很難見到,多半用來製作華麗的衣飾,但倩珍公主恨得皇帝歡心,這雙鞋子價值連城,可以抵過尋常百姓家二十年的收支。

但是對公主來說,這的確不過是一雙鞋子罷了。她腳步匆匆,隨之傳來的便是紙張嘩啦啦翻動的聲響。我垂下眼睫,隻怕公主今天是不會想要再練字了。果然她將筆重重一摔,氣得聲音都在發抖:“那個賤婢、那個賤婢!”

不用猜,倩珍公主口中的賤婢,想必就是在說涵山公主了。她們兩個在宮中素來不和,這些我們做奴才的知道的再清楚也沒有。兩位公主的母妃原本就在皇帝麵前爭奇鬥豔,自己的女兒當然也是互看不順眼。隻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竟然讓倩珍公主今日這般動怒。

既然她不想再練字,我當然也就不用在伺候了。身邊的大宮女讓我退下,她在一邊勸慰道:“公主仔細手疼,為那樣一個人不值得。”我不敢多看,小心翼翼退出去,卻不小心撞到一隻瓷瓶,幸虧眼疾手快接住了,然而我握著那隻瓷瓶,卻緊張的渾身發抖。

我記得這隻瓷瓶,那是皇帝上次給倩珍公主的。其實不過是個尋常的瓶子,擺放在皇帝的禦書房裏,倩珍公主為了彰顯自己的得寵,就開口問皇上軟磨硬泡求來了。皇帝寵愛幼女,自然是沒有不答應的。這個瓶子就被擺放在最正中的地方,用來彰顯她的得寵和榮耀。

我俯下身子瑟瑟發抖,大宮女連忙從我手中奪走了瓶子,進獻到公主麵前,開口道:“幸好瓶子沒破,這蹄子笨手笨腳的,不如餓她個幾天,免得總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大宮女叫做翠兒,口口聲聲指責我,然而暗地裏卻是在為我求饒了。

倩珍冷笑了一聲,一腳踢在我的右手上。

她的鞋底柔軟,然而整個踩下來,一雙手是斷然沒有能夠承受的能力,我忍不住痛低呼了一聲,公主的笑聲在頭頂就越發驕縱起來。她的腳尖微微用力,一下又一下地碾壓著我的手指。我終於吃不住痛落下淚來,口中啜泣道:“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豆大的淚珠從眼中滾落,連聲音都哽咽起來,然而那淚低落在厚厚的毛毯上,轉瞬間便有湮滅了蹤跡。倩珍笑了起來,“現在倒知道叫我饒命了,方才你要是打破了這個瓶子,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你抵的。”

我不敢爭辯,隻得跪在地上磕頭,“是奴婢該死,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還請公主開恩……”

倩珍公主又狠狠用力碾壓了幾下,這才不屑得一腳踢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硬抗,順著她的腳飛來,已經先一步滾落在地上,免得吃那皮肉之苦。這是宮女們之間的心機,主子卻是如何都不會知道的。

她出了一口惡氣,心情果然愉悅了不少,“哼,笨手笨腳,既然如此,這雙手留著也沒什麽用了。不如砍下來,也好叫其餘的宮人們瞧瞧,在我這兒當差不謹慎,究竟是個什麽下場。”

我的臉頓時慘白一片,翠兒卻連忙迎了上來,開口勸解道:“這蹄子做事的確粗手粗腳,公主若是要罰她倒也沒什麽。隻不過現在皇上心情不大好,公主若是砍了她一雙手,事情難免被皇上知道了,到時候恐怕被有心人背後中傷,說公主不夠寬慈,皇上也不會高興的。”

一提到皇上,倩珍的臉色也變了變。這後宮之中,並不是隻有妃子才仰仗著這個男人的寵愛,公主帝姬皇孫貴胄,其實都是一樣的。皇帝手握著天下的權柄,可是他的心隻有那麽大。他要顧及天下,又要疼愛妃嬪,更要愛護子女。一個尋常人尚且兼顧不了這麽許多,更何況是皇上。

他不會兼愛天下,要取得帝王的寵愛,有時候是踏著旁人的性命,才有這樣殊榮。

就算是皇帝的女兒,倩珍也一樣過得戰戰兢兢。

後宮之中的勾心鬥角,都是為了取得皇帝的寵愛,行差步錯,很可能就是萬劫不複。而倩珍的萬劫不複,就是她可能會被送去和親。遠離南朝的風雅富貴,而成為北都後宮裏的妃子。

她停了手,對翠兒道:“本宮看著她就煩得很,你將她送到浣衣局去。”

翠兒愣了愣,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連忙俯下身托起我的手腕就往外拽,“奴婢這就去辦,一定招呼浣衣局的姑姑好好整治她。”

倩珍公主冷哼了一聲,“快帶出去,免得髒了我的地方。”

翠兒連連稱諾,抬起手將我扯起來,一路往門外拽去,麵色凶狠,“手腳這麽蠢笨,浣衣局倒是最適合你。”

我低下頭不敢申辯,就這樣被強行拽了出去,一直到走得遠了,翠兒才鬆開了我的手臂,緊張地往公主所在的房間看了一眼。

她跌足歎息道:“怎麽會這樣不小心,你明知道公主不喜歡你,在她麵前當差還這般不謹慎。”

我微微笑了起來,原本的驚慌失措在眼底轉瞬間退去,取而代之的卻是複雜明滅的情緒翻湧,“公主不喜歡我,已經不是一兩日的事了。若不尋個由頭被趕出去,隻怕她還不知道該如何折磨我。姑姑,入宮以來,多謝你這樣照顧我。”

“你方才……竟然是故意的?”翠兒倒吸了一口冷氣,“好大的膽子,要是她真的砍掉你一雙手,豈非得不償失?”

“有姑姑在,公主不會砍掉我雙手的。”翠兒是倩珍公主身邊得力的女侍,八麵玲瓏,最會揣測公主的心意。我入宮將近三個月,倩珍公主多方刁難,都是翠兒從中替我斡旋。這一次兵行險招,也是看準了翠兒不會這樣眼睜睜看著倩珍公主殺了我。

她歎了口氣,看我的目光在轉瞬間變了幾變,“我原本想將你留在公主身邊,公主雖然不喜歡你,但好歹有我從中護著。現在你一意孤行被調去浣衣局,那邊做的都是苦力活,你這一去,隻怕我便是再也幫不上忙了。”翠兒年紀已近四旬,眉目卻還是清秀,久曆宮闈,讓她有一種尋常婦人沒有的深沉氣度。

“姑姑已近幫我很多了。”我看著翠兒低聲道,想了又想,那句話卻在唇齒之間流轉了許多遍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姑姑,你和我沈家,是否頗有淵源?”

她的臉色刹那間蒼白起來,然而我明白,雖然人人自危恨不得與山陰沈家撇得一幹二淨。然而翠兒的神色卻告訴我,她並不是因為恐懼那一層關係,而是有著更深的羈絆,“姑姑如果不願意說,那麽這句話,就當碧清從來不曾問過吧。”

翠兒說,“這些東西,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因為就算說了,也不過是徒添煩惱,並無益處。”她轉過身走在我前麵,“我帶你去浣衣局,那裏的劉姑姑和我熟識,我會讓她多多照顧你。”

我莞爾笑了起來,無論怎樣照顧,我的宿命,隻怕早已經是飄落在塵埃的柳絮,再也不會有依仗春風雲霄直上的時候了。

然而即便是落魄到了深宮內院,這一點人情溫暖,依然讓我覺得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