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運並未就此停歇。

梁雯此後的處境愈加艱難。

就好像上天得了某種健忘症, 將世間所有的苦難都加注於梁雯一個人的身上,勢必要她所經曆的每件事都拐入最離奇破碎的悲哀結局中。

真應了那句話,麻繩專撿細處斷。

梁雯家的房子忽然被房屋中介撤銷掛牌, 原因是那一片地即將被規劃進拆遷區,但這些房子的產權歸屬卻有突然了爭議, 經過相關部門的核準,這些房子實則屬於政府,早年辦理的房產手續存在問題,有待追究。

這就意味著, 梁雯最多分到些補償款。

她甚至沒有權利賣自家的房子。

而那些追債的人同樣沒有放棄,無論梁雯搬到哪裏去,哪怕是睡街邊最不起眼的小旅店, 他們都消息靈通得很,如同鯊魚聞到了血腥氣, 以最快的速度追了過去,倒沒有使用什麽暴力的催債手段,隻是大肆宣揚、謾罵。

以至於梁雯根本無法從周邊人的目光中幸存。

那一雙雙滿含探究的眼睛。

那一張張不斷開合的嘴巴。

梁雯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了母親當年的苦楚。

如今她也要過上相似的生活, 不停搬家,東躲西藏。

累累債務未減, 筆筆花銷也沒停過, 她原先存進去的錢所剩無幾,眼看就要見了底,梁雯隻能一邊盡量拖延, 一邊東拚西湊, 但這就像個無底洞, 前天的還沒湊齊, 今天的款項名目就出來了。

醫院也不再那麽好說話, 變得鐵麵無情。

甚至直接下了最後通牒。

如果再補不齊欠款,要麽轉院要麽出院。

隻有一天時間,梁雯怎麽可能補得上那麽多的錢。

從前她還能不斷暗自鼓勁,輕易不肯認輸,就是因為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苦難皆是考驗,熬過這些之後總能有所好轉,但梁雯現在顯然不確定了,她開始深深懷疑,也許苦海真的是無邊無際的。

自己如一葉破落扁舟,艱難漂泊。

梁雯回到出租屋時,卻發現自己的所有東西都被扔在了門前的小路上,她在斷了一隻輪子的行李箱邊停下腳步,望著滿地狼藉,大腦一片空白。

她敲響了隔壁房東的屋門。

窗裏分明燈火通明,交談歡笑聲響亮。

但梁雯硬生生敲了好久,房東才不耐煩地將門拉開一條小縫。

防盜用的安全鎖鏈還拴在中間。

“什麽事。”房東滿臉警惕。

“租期分明還沒到,你怎麽能……”

房東厭棄地翻了個白眼,理直氣壯地嗬斥道:“你欠了那麽多高利貸,我怎麽敢讓你住我的房子,萬一那些討債的人把我們全家殺了怎麽辦!”

說完就要把門關上。

但梁雯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辭。

她及時用肩膀擋住門板,試圖與房東理論。

房東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從鼻子裏哼出怪聲,嘟囔了一句“不就是想要錢嘛,窮酸鬼”後,拖鞋的踢踏聲逐漸遠離,不一會兒又重新回到門邊,房東舔了舔兩根手指,沾著唾液從一遝鈔票裏暴躁地揪出幾張來。

紅色的百元鈔票從門縫中被扔了出去。

適逢一陣風刮過,幾乎沒有重量的紙票被吹上了半空。

洋洋灑灑飄向了各個方向。

梁雯下意識探身,嚐試用手去撈。

房東又罵罵咧咧了兩句,同時重重摔上了門。

梁雯呆呆地立在門廊下。

直到突如其來的大雨傾盆而下,疾速澆透了地麵,也同樣打濕了物品和鈔票,後知後覺的梁雯才趕忙衝入如瀑的雨霧中試圖挽救,可東西四散,這場雨並不等人,她剛把書本抱進懷裏,就看到一張錢被水泡得已經浮起。

小心翼翼地才把軟得不像樣的錢拿起來。

誰知下半截就因水的重量直接斷裂開。

破損的鈔票殘骸躺在水窪中。

豆大的雨滴狠狠一砸,頓時變得稀巴爛。

梁雯止不住地用手去撈,卻隻掛了一指縫渾濁的碎片。

情緒的崩潰隻在一瞬間,梁雯頹然地跪坐在地,積蓄許久的眼淚在這一刻終於決堤,她幾乎是放聲大哭起來,企圖用這樣的宣泄方式來緩解內心的痛苦和委屈,雨水冰冷,眼淚滾燙,均在臉頰上蜿蜒出水痕。

她實在太累了,累到快要撐不住了。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像是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時,兩道遠光燈刺破雨霧和夜色。

一輛黑色的豪車緩緩停在了梁雯的旁邊。

過大的雨勢衝得梁雯根本睜不開眼睛,她隻能低著頭,迷蒙之間好像看到車門被打開,一雙高檔皮鞋踩在地麵上,濺出了水花,皮鞋主人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盡管低沉,但在這場大雨中卻還是擲地有聲。

猶如孤城之外,金戈鐵馬之陣,聯營號角響徹雲霄。

帶著十萬分的威嚴、冰冷、好戰和喋血。

“梁雯,我能給你所需要的一切。”

她已經走投無路到懸崖邊沿,甚至不具備回絕的資格。

黑色雨傘之下,露出程錚霆那雙散發著涼意的眸子,他好像一位掌握生殺大權的高位者,立下了明明嚴苛且不平等的條例,半是利誘半是脅迫,卻還好想要低位者對他感恩戴德,乖順地俯首稱臣。

即便這一切前因,都是他隨手使的寥寥伎倆。

從醫院回去後,程錚霆就拿到了梁雯的所有資料,區區幾頁紙,通篇都是普普通通,平平無奇,如若不是他先見到這個人,甚至不會想看這份調查,梁雯努力掙得的榮譽獎項和學術成就,在程錚霆看來根本不值一提。

像程錚霆這樣由兩個頂層家庭通過精英教育培養出來的孩子,根本不能理解作為一個普通人,想要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讀書,他也不會知道梁雯取得這樣的學曆,又是花了多大的艱辛和功夫。

他早已褪去雛羽,成了看過廣闊天地的鷹。

小小鳥的世界,他不屑去了解。

當看到梁雯受過資助的那一欄時,程錚霆仔細思索了一下,好像之前是有個什麽女學生來過家裏,但那時候他看都沒看過一眼,誰知道就是梁雯。

他對梁雯產生了無比濃厚的興趣,急於探索。

好像是一件可供掠奪的物品。

程錚霆迫不及待想要據為己有了。

而他考慮得也過於極端,甚至可以說殘忍。

像梁雯這樣在底層長大的孩子,也許沒什麽富餘的物質財富,也沒什麽可拿來炫耀的好東西,但她卻有堅韌不拔的無用自尊心,這會支撐她恪守道德良俗和底線,輕易不會把自己出賣掉。

所以若是她不到山窮水盡,就不會心甘情願跟自己走。

一旦獵物不甘願,就會多掙紮。

就好似鬥蟲,容易斷翅折腿。

平白少了許多樂趣。

程錚霆二十多年的人生過往中,還沒有什麽是完完全全隻屬於他一個人的,他曾經想留住好多東西,但最終卻從來都沒留住過,所以他渴望親手創造出一個自己的所有物,而這個亟待改造的就是梁雯。

他想來當她的天,享受她的所有依存討好。

一執著起來,程錚霆的脾氣就會像極了頑劣固執的小孩子,拚命想留住隻在他生命中充當過客的人和事,比如看似殘忍地將蝴蝶的翅膀拔掉,將遊魚困在沒有恒定氧氣的小桶中,初衷當然不會是刻意折磨。

隻是一種想要留住它們的執拗方式。

程錚霆不會承認自己就是這樣。

但他確實如此。

梁雯坐上程錚霆的車,比頭一次更要局促不安,她將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腳尖,從頭到腳都已濕透,一雙帆布鞋自然不能幸免,甚至原本潔白的鞋頭上也掛著汙漬,雨水滴滴答答,在腳邊匯聚成灘。

她不自在地動了動腳,卻不小心踩飛了水。

瞬時在真皮座椅上留下了斑斑點點。

梁雯哽了一下,再也不敢亂動。

“那些東西別帶上車了,垃圾堆一樣,髒得很。”

程錚霆的語氣比車內的空調還要冷颼颼。

梁雯突然抬起頭,一雙眼睛在絲絲縷縷的頭發後邊瞪得極大,她慌亂極了,支支吾吾想要向程錚霆開口懇求,但凍得發烏的嘴唇抖個不停,講不清連貫的一句話,她下意識想用手去扯他的衣袖,半途硬生生止住了。

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西裝。

雕刻精繁的金色袖口。

梁雯怯生生地藏起了手。

“我,我就拿一樣東西,就一樣東西。”

她太著急了,生怕程錚霆厲聲阻止,一邊說著一邊就去拉車門,眼看已經打開,可程錚霆忽然傾身靠近,拽住把手直接關上,他的力氣很大,動作迅速,梁雯躲閃不及,手指被夾在了車門縫裏。

痛感瞬時襲遍全身,梁雯沒忍住痛呼出聲。

她本以為程錚霆是不小心的。

可程錚霆接下來說的話,仿佛將梁雯打進了寒冰煉獄。

“痛嗎,這就是不聽話的後果。”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梁雯痛的。

梁雯的一顆心沉了下去,程錚霆的真實麵目在這一刻開始逐漸暴露,她知道自己哪怕違心也需要暫時迎合,隻能咬住牙向程錚霆低頭認錯,“對不起……我隻想拿一樣東西,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求求你了。”

程錚霆果然很吃聽話這一套,手上的力氣鬆了鬆。

梁雯立刻收回抖個不停的右手。

手指上是一道很深的壓痕。

甲根處冒出了血珠。

她在那堆東西裏翻翻找找,最終帶回了一個相框。

程錚霆不由分說地從梁雯手裏搶了過來,裏麵是梁雯一家四口人的合影,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最幸福的笑容,原來這就是她所說的最重要的東西,用現代科技定格下靜止一瞬的愚蠢產物,還要鄭重其事地包在框子裏。

哪怕照片中的人已經死了兩個,半死不活了一個。

還要借這種無用的東西來寄托情感。

真的很可笑。

程錚霆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一些過往,心情更加不快,隨手甩到一邊,有些重量的相框砸在了梁雯的腳背上,她不禁扣緊了手指,被車門夾到的傷處再度滲出血來,但她並不感覺痛,反而無比的清醒。

她不該對程錚霆抱有所謂好人的幻想的。

大抵世上大部分人都是禁不住細看的。

不人不鬼,全披著綺秀皮囊。

梁雯長達三年之久的煎熬就此揭開了帷幕。

作者有話說:

我可能是傻了,存稿箱設定錯日期了。。

這章是昨晚的更新,今晚的章節會照常發(盡量多更些)

明天開始會不定時加更,大家也不用特意等,到時候順著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