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天氣,還冷得要命。

一輛做工精細卻又不怎麽起眼的馬車從宮門緩緩駛出。

車輪轆轆,碾在凍得發灰的官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簡臻是被扔出宮來關禁閉的,方才剛接了旨意,這會子就已經上路了。

前陣子簡家被皇帝下獄,罪名是買賣官職以及有勾結外族的嫌疑,然而查了也挺久了,卻遲遲沒有結果,僅僅因為收受賄賂這樣的“小事”殺了幾個人。

之所以說是“小事”,就是因為這樣的罪名根本不至於將簡家幾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全部抓起來的地步。

而此番簡臻被罰回家禁閉,實際上就是為了找一些東西——一些能讓簡家坐實罪名的證據。

剛剛那位還不放心她,生怕她為了什麽血緣情深而不好好做事,特意在臨行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囑咐了一番。

這著實是沒什麽必要。

對於簡家而言,她不過是一枚廢子罷了。

不過為了讓那位放心,她還是努力憋紅了眼睛,淚水漣漣地說了一番對皇宮的不舍,以及跟簡家人的不熟。

但到底是皇帝,任她怎麽表忠心,還是特地給她配了十來個丫鬟和一些侍衛,還讓身邊大太監榮喜的幹兒子容宵來送。

美名其曰是來保護她,實際上卻是怕她會偷摸著損毀證據而已。

不過這些簡臻都不在乎。

別看她出宮時麵露難色、淚水盈盈,其實在這馬車裏麵,她得費好大勁才能克製住不笑出聲來。

誰稀罕留在那深宮裏啊?!

當初因為簡家勢大她被迫入宮,現在又因為簡家出事她被扔出來了。

真是天意。

簡臻拈著手絹掩住自己翹起的嘴角,想讓自己從狂喜當中冷靜下來。

人都是有欲望的,她也一樣,被遣出宮來的確實現了她多年來的夙願,但這之後呢?

光是離開皇宮是不夠的,她還想在宮外待得好好的,待得長長久久的。

而要想做到這些,就必須按照皇帝的要求找出簡家隱藏起來的罪證。

隻是……皇帝派自己的精銳在簡府裏查了這麽久,簡家的人也被關押審問這麽久,居然都沒有查獲,她又有什麽把握能找到呢?

難不成皇帝真覺得簡家給她這個“簡家人”留了什麽東西?還是說把她遣回簡家隻是個由頭,實則另有打算呢?

正思忖著,馬車卻急急停了下來,打斷了她的思路。

等待了片刻,馬車還是沒有動彈,反倒從外麵傳來了一陣喧鬧聲。

好奇之下,她撩開簾子往外瞧了一眼。

隻見當道上幾個彪形大漢圍成一圈,嘴上罵罵咧咧的,正朝中間踢打著。

細看之下,似乎是有個人。

候在車子旁邊的容宵一身便服,利利索索的青年人模樣,除了身量高又有些瘦,倒是看不出身份。

見簾子撩著,容宵便上前來解釋道:“小姐,咱們出來不好張揚,且耐心等一會兒吧。”

這會兒簡臻正看得專注,便隨意應了一聲。

——這又踢又打的,裏麵的人卻一聲不吭,不會是被打死了吧?

這麽想著,她突然從人縫裏看到一張小臉,黑漆漆的眼睛往外看著,正巧對上了她的。

這令她心裏突地一跳,似乎被那堅硬又冷漠的一雙眼震撼到了。

隨即,那雙眼睛的主人忽得鑽出包圍竄進了人群,竟是朝著馬車這邊跑來了。

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個有些瘦弱的男孩子,個頭不高,身上裹著幾層破棉衣,甚至能看到他纖細的手臂。

而那張略顯髒汙的臉上已經被打得青紅一片,還沾著斑駁血跡,令人擔心。

看樣子他是想混在人群中逃跑,但簡臻的隨車侍衛都穿了便衣,看不出身份。

於是他一經靠近,就被人伸腿一掃,把他絆得向前撲去,接著就被揪著領子摜在了地上。

這一切幾乎發生在一瞬之間,等簡臻反應過來,就見那個男孩兒趴在地上不動了。

侍衛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朝容宵點頭示意他還活著,簡臻這才放下心來。

而那幾個彪形大漢也已經追到了近前,被侍衛們攔了下來。

其中一個矮個的男人眼珠咕嚕嚕轉,把簡臻一行人看了個遍後,跟為首的大肚子男人耳語了幾句,眼睛還直盯著簡臻看。

說罷,那個大肚子胸膛一挺開始撒潑。

“哎!你們這怎麽回事!把人打傷了!你們說怎麽辦?!”

分明是他們在欺負那孩子,現在看來是要敲竹杠了。

沒等容宵給侍衛們下命令,簡臻就端起了和煦的微笑,想看看對方要張多大的口。

“幾位大哥,這是你們的人嗎?剛剛他衝撞我的車駕,我的人也隻是職責所在而已。”

“這小子是我的夥計!你殺了人還想賴?!”矮個的男人麵不改色,張口就來。

“夥計?”簡臻雙眉輕壓,來了興致,“你們開的是什麽店?店在何處?我親自和你們掌櫃的談。”

“你……你管得著嗎你!大夥兒可都看見了!你把人給打死了還想抵賴?”

“那你覺得,應該如何呢?”

看她似乎是要求和,為首的大漢頓時有了底氣,粗臂一甩吼道:“你們得賠錢!”

“那……”簡臻心中嗤笑,逗弄道:“我給你們兩吊錢,如何?”

那大漢正琢磨呢,跟在車駕旁的丫鬟倒先不樂意了。

“簡小姐,您多管閑事幹嘛呀!他們明擺著要敲竹杠呢你看不出來嗎?”

碰瓷的幾個人聽了也不樂意了,生怕簡臻返回,嚷嚷道:“那不行!你們不能走!”

丫鬟犀盈衝他們翻了個白眼,接著衝簡臻沒好氣道:“簡小姐,我們是送您回府的,您別耽誤了時候。否則上麵怪罪下來,我們不好交代。”

——真有意思,一個丫鬟,也開始跟我擺譜了。

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簡臻自顧自笑了起來,她也不去看那丫鬟,反而看向了容宵。

可那太監才與她對上視線,就立刻垂下了目光,明顯不想摻和。

這無疑是助長了犀盈為首的下人們的氣焰。

可簡家的罪證還沒下來,簡臻的身份還在這兒,這丫鬟就敢爬她頭上來了,就連旁邊的護送的大太監都坐視不理。

真是好玩兒啊。

麵對如此羞辱,簡臻仍是溫柔笑著,並不改色。

盯著容宵低垂的腦袋看了一會兒後,她轉頭對那些大漢笑盈盈道:“這兩吊錢,再加上這個丫頭,夠不夠?”

“哎!簡小姐!你……你怎麽能!”犀盈沒想到軟柿子似的簡臻會突然來這出,霎時麵露驚恐,卻見容宵壓根兒不看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那為首的壯漢直勾勾地盯著犀盈,不禁有些心動,又看到簡臻突然變得冷硬而強勢的眼神,不好再加價了。

“好好,夠,夠!”

被那群大漢赤|裸裸的目光來回打量幾圈後,犀盈這才驚覺自己犯了錯,不禁渾身顫栗起來。

可就在大漢們靠近過來想帶走她時,木頭似的容宵卻上前來給簡臻賠笑臉了。

“簡小姐,這丫頭不懂事兒,您別說氣話。他們畢竟都是那位派來照顧您的,可不好隨意處置啊。”

——現在又拿皇帝來壓她了,可笑。

“容宵。”

“哎,您吩咐。”

勾起的唇角已經悄然落下,看著那個趴在地上的男孩兒,簡臻仿佛透過他單薄的身子再次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剛剛在人群中投來的目光。

那雙眼黑漆漆的,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熟悉感,一下就擊中了她在宮中多年來為了自保而養成的惶惶惑惑的心。

——為什麽不呢?為什麽不敢想呢?為什麽不試試逃出去呢?

——逃出去。

——我已經從宮牆裏逃出來了。

——為什麽不試試,逃出這棋局。

……

見她不說話,容宵小心抬眼去看,卻正巧又碰上了她的視線,隻得老老實實低下頭去。

“我這次回府,的確有要事在身。在我走之前,那位特地與我單獨說了會兒話,如果你已經知道了,那就應該明白,該怎麽和我說話。如果你不知道——”簡臻目光冷峻,“那就得空了回去問問你幹爹……或者問問那位。”

容宵的身子打了個顫,一邊笑一邊應著,而心裏則打著算盤——他並不知道簡臻是說真的還是在唬他,但總不好隨便得罪人。

“對了容大哥,我想買個奴才,應該不過分吧?要不回頭您給上麵請示請示?”

聽著她諷刺,容宵忙點頭擺手道:“不過分不過分。”

“那好,我要買他,給多少銀子你看著辦吧。”她笑著指了指地上趴著的男孩兒道。

“得嘞。”

“至於這丫頭……”簡臻噙笑看著那張驚慌的麵龐。

那丫頭長得一副容長臉,眉眼帶著一種愚蠢的刻薄,此時正戰戰兢兢等她發話。

“先留著吧。”

話畢,簡臻便放下了簾子。

桌上的暖爐早就熄了,可她的手心還是沁出了一層汗。

從前寄人籬下時永遠隻有忍讓和虛偽,甚至為了避免被人嚼舌根,她在下人麵前也不會輕易顯露自己的脾氣,以至於所有人都以為她真是個溫柔懂事又識大體的姑娘。

可沒人知道,她要如何艱難地消化這些情緒。

這還是她頭回直白地表達自己的不快。

不得不說,實在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