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再次醒來的時候,毫無意外地又噴了口血。本命真元是神仙保命的底牌,用到這張牌那也的確是黔驢技窮了。然而楊戩卻隻是麵色平靜地擦去嘴角血跡,開始觀察四周環境。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囚台上。囚台隻有方寸之大,卻固定著十數條粗重的玄鐵鎖鏈。如今,這些鎖鏈的另一端都已牢牢地鎖在了楊戩的身上。囚台之外是幹涸的池子和嶙峋的山石。一道純金的光柱從半天裏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成為這間囚室裏唯一的光源。

楊戩借著這點光源向遠處望去,見到四壁的山岩在黑暗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還有那個在秘境坍塌時不知死活撲到他身上來的龍四公主,此時正跌在囚台外,昏迷不醒。

楊戩心下一沉,已然知曉自己身在何處——華山囚室。這是他囚禁了妹妹二十年的地方,也是他為自己選定的死地。

不一會,囚室的大門移開,玉帝走了進來。

看到龍四公主在此,玉帝不禁略帶趣意地揚了揚眉,笑道:“戩兒,朕原以為那個人會是嫦娥。沒想到……居然是她?”

楊戩歎口氣,老老實實地掀袍跪了下來,沉聲道:“龍四公主與此事無涉,求陛下放了她。”

玉帝以一種完全難以理解的表情微微搖頭。“每一次,你明知朕一定不會寬恕,可你都要去做。做了,又每一次都要求饒。”

“陛下也每一次都不答應。”楊戩垂著頭苦笑。

“或許,那是因為你每一次都在為別人求饒,”玉帝輕笑著打量他,眼底有好奇有疑惑還有一抹讓人幾乎難以察覺的痛恨。“卻隻為自己求死。”

楊戩沒有再應聲,也沒有站起來。

玉帝又凝眸看了他一陣,待確認他這次也不會真正服軟後,震聲一喝:“大膽楊戩,假托女媧之名矯旨天條、欺上瞞下、藐視天庭,該當何罪?”

圖窮匕見,在玉帝眼裏,這才是楊戩真正的罪名。不是鎮壓妹妹,不是追殺外甥,不是得罪佛門,自然也不是阻止新天條出世,而是擅改天條、窺竊神器、篡奪權柄!

楊戩沉默了一會,終是抬頭看著玉帝一字一頓地言道:“啟奏陛下,臣執掌舊天條八百年,深知其中弊端,改天條已是大勢所趨。自從新天條出世,三界皆受恩澤。以三界福祉論,楊戩,無罪。”

“三界福祉?司法天神,你是三界的司法天神,亦是朕的司法天神!朕與娘娘這般信重你,你卻將我們置於何地?”玉帝又問。

“女媧娘娘將這三界至尊的位置留給陛下,乃取陛下大公無私。陛下這一問,卻是私心。”楊戩毫不退讓。

玉帝輕輕一笑,追問:“司法天神既然大公無私,為何始終隱於幕後矯旨女媧娘娘?”

楊戩目光一閃,沒有回答。

玉帝卻已知曉答案。“你早知朕有私,更早知朕不會答應改天條,可你還是做了。朕原以為,你是為了親妹妹才起意改天條,沒想到……”

“沒想到為了維護新天條,楊戩竟連親妹妹也懲處了。”楊戩咬牙打斷玉帝。“陛下不必再試,為了新天條,楊戩已付出太多,早已是馬入夾道,再難回頭!”

玉帝深深地看著楊戩,半晌才道:“看來瑤妹與嫦娥傷透了你的心。那麽……東海四公主呢?”

楊戩低眉淺笑,輕聲道:“臣求陛下放了四公主。陛下若執意不允,那麽……兒女私情是小,三界眾生是大。臣已欠她一回,也不差這第二回 。”

玉帝聞言,不禁縱聲大笑。可待他笑過一陣,麵色又是一冷,肅聲道:“楊戩,你真以為燒了案卷,朕就拿你沒法子了?”

“楊戩罪犯欺君,隻求一死。”楊戩直視玉帝,一字字地言道。

玉帝聞言,亦擰眉看過來。卻見楊戩目光沉靜,一如竹屋時那般。玉帝冷哼一聲,忽然向龍四打出一道法力,悄無聲息地解開了楊戩當年給她下的封印。

“她若要棄你而去,朕又何苦阻攔?”隻聽得半空中傳來玉帝冷漠的嗓音,而他本人卻再度消失不見。

玉帝走後不久,龍四便低吟著醒了過來,她四下望了一眼,又看向囚台上的楊戩,一臉不可置信地恍惚言道:“這是夢嗎?……還是夢終於變成了現實?比夢更可怕的現實?”

楊戩板著臉看她,語帶不耐地言道:“龍四,你僭越了!”

“為什麽?真君?這都是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尋死?”龍四卻瞬間淚流滿麵,發了瘋一樣地向那金色光柱撞去。

然而,這光柱是玉帝法力所化,就連楊戩都無法突破,何況龍四?

隻聽“轟”地一聲巨響,龍四瞬間就被這光柱反彈了出去,口吐鮮血,半天都站不起來。可即便如此,龍四卻仍不願放棄,一麵喊著“真君”,一麵艱難地向楊戩爬來。

“夠了!”楊戩不忍再看,隻得背對著她冷道。“四公主,新天條出世,楊戩心願已了。你對我已經沒有用了,所以,你可以走了。”

龍四充耳不聞,隻癡癡地凝望著楊戩的背影,這個背影是這樣的熟悉,卻又是那樣的陌生。他依舊如不動峰一般堅定不移,卻比夢境中的模樣更加單薄荏弱。為何非要將那萬千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這三界有那麽多厲害人物,為何竟沒有一人能為他分擔?

“為何如此,真君?為何?難道你對這世間就再沒有半分留戀了嗎?你娘、三妹妹、沉香、嫦娥姐姐?”

楊戩目光一凝,忽然放軟了語調。“我也希望,有人能送我最後一程……嫦娥……”

龍四顧不得心酸心痛就急急站了起來。“我去找她!我這就去找她!真君,你等著我!”

“好,我等你。”楊戩背著龍四釋然而笑,話音溫柔無比。

哪知,龍四這才剛跑到囚室門口,她就忽然如觸電般站住。過了一會,她僵直著身軀轉過身來,寒聲道:“這裏不是華山,這裏是秘境!我出去了,還能回得來嗎?”

楊戩猛然轉身,表情奚落且刻薄地睨向對方。“龍四,憑你也想跟嫦娥比?”

龍四終究是個沒嫁人的女孩子,哪裏受得住這個?她的臉色一陣紅又一陣白,幾乎抬不起頭來。可過了一會,她卻突然咬牙拔出腰間長劍指向楊戩。

不等她發話,楊戩就已一臉堅貞不屈地傲然宣言:“楊戩的真心早就給了嫦娥,你就是殺了我,也改變不了我這顆真心!”

龍四聽了這話顯然更受刺激,卻見她渾身顫抖了一陣,一轉手腕,將劍身抵住了自己的咽喉。“楊戩!你再辱我一個字,我就死給你看!”

楊戩……楊戩終於閉嘴了。

峨嵋山,聖佛洞

哮天犬才出虎穴又入狼窩,啊不,猴子洞,已被孫悟空架在了一根粗壯的樹枝上。而在他的身下,就是一隻滾著熱湯的大鍋。

“哮天犬,你交不交代?交不交代!再不交代,今天老豬就吃狗肉火鍋!”豬八戒手持釘耙作勢嚇唬。

哮天犬果然被嚇住了,伸長脖子叫地聲嘶力竭:“豬!豬!孫猴子哎!”

孫悟空也閑閑坐著,涼涼道:“哮天犬,按理說,你主人將你托付給了俺老孫,老孫是該好生照顧你。但你也知道,老孫跟你家主人有仇,就算弄死了你,也沒人敢說老孫的不是!”

“哮天犬,你說不說!”敖春緊接著一聲怒喝。

“我說,我說!我說什麽啊我?”哮天犬的眼淚也終於被嚇出來了。

“從頭說起,從你家主人為何要圍住峨嵋山說起!”孫悟空厲聲一喝。

一個時辰後,哮天犬終於將他知道的全說完了,徒留孫悟空等三人三臉懵逼,懷疑人生。

不知過了多久,敖春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楊……司法天神,他沒想殺沉香?他也想改天條?是他救了我姐姐,清洗了丁香的記憶?……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如果是做夢,那剛才的案卷算是怎麽回事?”孫悟空目光閃動,似生氣又似激賞。

豬八戒聽了這話卻是一臉驚恐,忙壓低聲道:“猴哥,你是說……那新天條……是……”他伸手指指哮天犬,“那一位改的?”

豬八戒害怕,孫悟空可不怕。他當即跳起來,大聲道:“不是楊戩還能有誰?好你個楊小聖,你騙地俺老孫好苦哪!”

聽到孫悟空這般不管不顧地叫嚷出來,豬八戒卻更害怕了。他扯著孫悟空的袖子,幾乎是帶著哭腔喊道:“猴哥,不能胡說啊!這新天條明明是女媧娘娘所賜!”

“那那些案卷又是怎麽回事?師父!事實都擺在眼前了!”敖春也醒過神來,激動大喊。

“住口!我猴哥不知,難道你也不知嗎?”豬八戒渾身的肥肉都在抖,臉都青了。“玉帝才是三界之主!楊戩卻欺瞞玉帝和王母,假借女媧之名改了天條?他這是……他這是謀朝篡位、是密謀造反!他比沉香帶大夥逼上天庭還要大逆不道啊!”

孫悟空生來天不怕地不怕,敖春卻終究隻是一個小小龍族。豬八戒的話剛一說透,他就好似被人當頭澆了一盆滾水,整條龍都燙熟了。半晌,敖春才艱難道:“難怪……難怪他誰也不說……難怪他要把梅山兄弟都逼走……他是不想連累我們……可玉帝能饒了他嗎?”

三人六目相對,同時想到了楊戩身上那閃著金光的玄鐵鎖鏈,心底又是陣陣發寒。

這三人中,敖春大概是最受刺激的。他畢竟初出茅廬,一心以為自己剛出道就打敗了三界的大惡人楊戩委實英雄了得,哪知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當了一回醜角。他以為的英雄了得實則都是踩著楊戩的鮮血,被楊戩親手托上去的。想想再度消失的楊戩,再想想明顯傾心楊戩的親姐和好兄弟沉香,敖春忽然蹲了下來,痛苦地扯著頭發。“真君為什麽要這樣?這讓我怎麽跟沉香交代啊?還有我姐姐……”

“不能交代!”豬八戒呆了一陣,猛然醒神,拚命搖頭。“不能說!什麽都不能說!連楊戩自己都折了,他還燒了案卷!對!連證據都沒了,就算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八戒!”孫悟空驚叫一聲,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師弟。“你怎麽能這麽說?楊小聖改了天條,這對三界是多大的功勞?這樣的人,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背負著冤屈去死嗎?”

“不然還能怎麽辦?”豬八戒慘笑連連。他畢竟也曾是幾百年的天蓬元帥、天庭重臣,隻要不牽扯到女色,他對政治的敏感遠勝孫悟空。“猴哥,你我畢竟都入了佛門了,這是天庭自己的事!楊戩為什麽要瞞著?他給玉帝當了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他還是玉帝的親外甥……可一旦玉帝翻臉對他下手,你看看他現在都成什麽樣子了?猴哥,你去找過菩薩的,菩薩為什麽不插手?楊戩的親娘、親妹子都不聞不問!還有新天條!女媧所賜的新天條和楊戩自己改的新天條,那能是一回事嗎?猴哥,你難道還不明白楊戩為什麽要燒案卷嗎?他是寧死也要保住新天條啊!”

“所以就要看著他去死嗎?”敖春氣得直哭,“我要告訴沉香!我們兄弟一場,我不能瞞著他!我不能對不起他,他……他會恨我一輩子的!”

“徒弟!”眼看敖春要走,豬八戒想也未想地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徒弟!不能說啊!你這是要讓我們陪著楊戩一起死啊!你想想師父!想想你媳婦丁香!”

敖春又氣又無奈,不禁大哭道:“師父,你怎麽能這樣啊……”

看著滾在地上哭嚎的師徒倆,孫悟空實在是心煩意亂。隻見他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在洞中轉了幾圈,忽然上前踹了踹哮天犬。“哮天犬,你不擔心你主人了?”

這一句也不知觸到哮天犬哪個痛處,竟教本在發呆的哮天犬也大哭起來:“主人明明答應過我,再不會丟下我……主人又騙我!他要是不在了,哮天犬就跟他一起走!主人嗚嗚主人……”

孫悟空差點後悔問哮天犬了,隻得又踹了對方一腳,威脅:“閉嘴!你主人還沒死呢,等死了再哭!我問你,你主人被玉帝關在秘境這麽久,就沒跟你說什麽?他就甘心認輸等死了?”

豬八戒好不容易才摁住了敖春,半挺起身提醒孫悟空。“猴哥!昆侖山下,楊戩就想死啦!”

“但他不是沒死嗎?”孫悟空冷靜道,“隻要沒死,就還有機會。”

孫悟空可不是誤投豬胎就自暴自棄的豬八戒,他曾被如來佛祖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唐僧未出現前,以為會永遠這麽壓下去。可他放棄了嗎?最後不還是等來了唐僧?

豬八戒嘶了一聲,也急切地看向哮天犬。“哮天犬,你好好想想!你主人到底說過什麽沒有?我算是看出來了,我們這麽多人加一塊也沒你主人一個腦子好使!所以,他要是說了什麽,你可千萬不能再瞞著了!救命呢!”

哮天犬想了半天,才最終憋出一句:“主人從天庭回來,病了一場,又在院子裏呆了整整三天,就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孫悟空等三人齊聲質問。

“攻守易勢!”

作者有話要說:

楊戩:姑奶奶,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