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兒時的記憶最早是從六七歲。

有人記事早, 有人記事晚,六七歲記事也沒什麽奇怪。

她從記事起就跟哥哥寄居在一座寺廟裏。她總是生病,哥哥每日裏照顧她, 給她熬藥,給她洗臉, 給她梳最簡單的小丫髻。他好像不太會梳頭,總是把她的頭發玩來玩去擺弄很久,有時候剛梳好又鬆了, 她一搖腦袋丫髻就散了,兩人一起哈哈笑。

寺不大, 是在山上。僧人們吃齋, 哥哥怕她生病隻吃素齋養不好身體, 隔兩日便會悄悄下山去買肉包子,也不好在佛門淨地吃肉,便帶她出去吃,他背她去寺廟後麵的山坡上吃, 那兒有個石潭, 兩人可以在譚邊洗手。

哥哥怕包子冷了就藏在懷裏,他從懷裏掏出幹荷葉包著的幾個大肉包子, 兄妹兩個就一起坐在石頭上吃。她食量小, 他總是一邊笑她吃飯像喂貓,一邊哄著她再吃幾口。

然後剩下的他就都吃光,兩人在外邊玩一會兒, 用手掬著潭水漱口,覺得嘴裏肉包子的味道都沒有了, 再回寺裏去。

作為孤兒, 娘親給他們留了一筆錢, 所以他們的生活也還能過得去,不至於凍著餓著。

他們住在寺後一處偏僻的廂房,僧人們也很少來管他們。她不喜歡生人,他也不喜歡,整日就兄妹倆呆在一起,閑暇時他讀書練劍,教她習字。

葉初不清楚在廟裏住了多長時間,隻記得住得挺久的,好像有好幾個月,或者大半年。等到她身體好些了,哥哥便決定帶著她回江南去。

他們在路上又走了好久,就慢慢悠悠的,從開春一直走到仲秋,在吳越一帶停留下來,隨遇而安,與世無涉,搬過幾次家,度過了兩年安逸簡單的時光。

九歲那年,剛過完年,哥哥跟她說要出趟遠門。他說,他要去博一個前程,掙一份家業讓她過好日子。然後把她送去了漉州。

這是葉初六七歲以來的所有記憶。她的世界就隻有哥哥。

然而這段時間,她卻漸漸想起了六歲之前的一些事,一些被她忘卻的事情。

兒時的記憶更像一些畫麵和片段,斷斷續續,不再隻是夢境。她那時小,對周遭的事情知道的並不清楚,卻記起以前家裏除了她和哥哥,還有別的人,哥哥身邊有一個小廝,一個年長些的仆役,兩人整天沉默寡言的性子。她身邊還有娘親留給她的奶娘和一個丫鬟。

娘親早早去世了,十多歲的哥哥成了一家之主。一方小院,除了仆人出門采買,他們幾乎足不出戶,哥哥帶著她關起門來過日子。他讀書,練劍,陪她玩兒。

後來,哥哥帶著他們離開了江南,出門遠行,說要送她去一個叫“綏州”的地方。

從江南一直到西北邊關的綏州,遙遙幾千裏。他們扮成普通老百姓,哥哥還把她打扮成男孩兒。他們路上走的很慢,山高水遠,走走停停,旅途必定辛苦,謝澹又心疼葉初,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她又是年幼體弱,其他人必然就多辛苦些。

奶娘最先有了異心,葉初還記得奶娘那時的聲聲抱怨。有一天,趁著哥哥出門,奶娘和丫鬟趁機帶著她偷偷離開,躲在一個很黑的屋子裏,把她藏了起來,背著她說話,似乎在商量要帶她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她哭著要哥哥,奶娘叫她不許哭,再哭會引來吃人的妖怪。

奶娘跟她說,哥哥不是她親哥哥,跟她非親非故。

奶娘說:“他不是你親哥,你不要再找他了。”

奶娘說:“你娘親就隻生了你一個孩子,產後傷身早早就死了,你哪來的哥哥。”

奶娘說:“夫人也是糊塗,竟把女兒托付給一個來曆不明的外人,他自己也不過才十五六歲年紀,跟你不是親的,哪裏會真心對你好,他現在不是就要送走你了嗎,他嫌你累贅,不要你了。”

又說:“姑娘你要聽話,我們才是真心為你打算,我們帶你去過好日子。你以後不要再提什麽哥哥了,他根本不是你哥哥。”

葉初記得她被藏了好多天,也不知道是幾天,整日關在屋子裏。幼小的她不知道從小帶她的奶娘怎麽會關著她,十分害怕。她們兩個倒也不敢虐待她,隻是輪翻守著她不許出去,奶娘和丫鬟還把她身上的小金鎖拿走了,說要給她換東西吃、換盤纏路費。

後來哥哥找到了她們,葉初記得哥哥帶著隨身的小廝衝進來,少年猩紅著眼睛,嘶吼著砍了奶娘一劍。葉初嚇得大哭,後來哥哥就捂著她眼睛把她抱走了,抱去院裏哄。

然後哥哥帶著她匆匆回到客棧,拿了行李。他們在客棧去碼頭的路上遭到了一夥黑衣人的追殺,哥哥身邊的小廝和年長的男仆拖住那些人,哥哥帶著她逃,有人追他們。

葉初至今記得黑衣人手中寒光閃閃的刀一刀刀砍向哥哥,哥哥跟他們搏殺,哥哥已經受傷了,身上都是血,哥哥倒在地上,那人舉著刀猙獰地冷笑……

這之後的記憶有了一段空白,模糊不清,竟不太記得了。那時謝澹養傷,她則高燒不退,迷迷糊糊病了好一陣子……

其實這段時間,葉初的記憶就慢慢地恢複,一點一點地想起來一些事情。她知道哥哥不是她的親哥哥。在這個落雪的除夕夜,遠處爆竹聲聲,家家戶戶都在過年了,她坐在屋裏,等著哥哥回來過年。

茫然間她控製不住地想,哥哥什麽時候回來,他怎麽還不回來,哥哥是不是不要她了,她不是他的親妹妹,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謝澹這一刻的心疼無以複加。

他這段時間其實也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他自己就在引領她慢慢起恢複記憶,黃太醫也一直在給她施針、用藥。

如果可以,謝澹永遠也不希望她去回想起那些事,可又不得不如此。這些年他一直努力給她一個平靜安詳的生活,帶著她隱居山野,把她藏在深宅大院,生怕她再去經曆半點波折和刺激。

可如今,卻不得不去麵對,他不能讓她長久被那些噩夢糾纏。

隻是他今晚也打了個措手不及。葉初那時候小,三歲不到就一直被他養大,從小叫他哥哥,按說她應當不會知道兩人不是親兄妹。如果兩人終有身世大白的那一天,謝澹也曾考慮過要怎麽跟她說,怎麽樣才能讓她更好接受。

可是他卻沒想到,當初那個奶娘竟然曾經那麽惡毒地跟她說,他不是你親哥,他不要你了。

想起那個背主的奶娘,謝澹心中那一瞬嗜血的暴虐,當初真不該一劍殺了她,應該車裂!杖斃!碎屍萬段!

“不哭了。你還記不記得,哥哥那時候躺在地上都沒力氣了,當時就是你,大哭著衝過來赤手要打他,要保護哥哥。” 謝澹柔聲哄道。

六歲的她,那麽小小的一個人兒,情急之下舉著小巴掌尖叫著衝了過來。謝澹望見她小小的身影,舉著小巴掌跑過來,黑衣殺手看著她一臉獰笑……謝澹瞬間咬牙就地一滾,堪堪避開刀鋒,奮起揮劍砍殺過去。

他不能死,他死了她也活不成!

然而他那時也已經受傷力竭,支撐不了多久了,是徐七及時救了他們。徐七是當初父皇放在他身邊的兩名暗衛之一,逃亡那些年一直跟在他身邊,身手十分了得,然而對方人多,徐七拚死拖住了對方,他才得以脫身,一把抱起對著滿地死傷已經嚇到驚厥的葉初逃走。

為了保護他,徐七最終死在了那場刺殺中,還有他從小的貼身太監小陸子,都死了。從此他獨自帶著葉初生活,隱居鄉間,直到把她送去漉州。

“沒事了,都過去了。”

謝澹拿起帕子給她擦幹淨眼淚,給她披上一件暖和的鬥篷帶她去外間,牽著她坐在塌上,叫丫鬟送水來給她洗臉。

洗完臉丫鬟捧上香膏,葉初還沉浸在低落的情緒中,便胡亂抹了幾下,謝澹便仔細幫她抹勻了,一邊叫丫鬟去傳膳。想到她哭了半天,明早眼睛大概要腫了,便又叫煮個雞蛋給她敷一敷。

謝澹給她抹完香膏,順手捏捏她的臉,故作輕鬆的口氣問道:“我是不是親哥有那麽重要嗎,為這個哭這麽久,小沒良心的,不是親的又怎樣,哥哥對你不好還是怎麽的?”

他說:“乖,不許再哭了,我們先過年,過完年哥哥好好告訴你。”

“我不,你先說。”葉初卻還在耿耿於懷,質問道,“你那時真的是嫌我累贅,要送走我嗎?”

“胡說八道,哥哥怎麽會嫌你累贅,哪裏是要送走你。”謝澹無奈道,“我哪裏舍得把你送走。”

銅壺滴漏已經是子時末了,從鞣製成半透明的牛皮窗紙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子裏一盞盞紅燈籠,隔著窗紙有些不太清晰,看著像一團團暖紅的光暈。雪花靜靜落著,廚房早就備著餃子了,很快就熱騰騰送了上來。

丫鬟們擺放好碗盤便退下去了,謝澹便拉著葉初去桌邊坐下,往她手裏塞了雙筷子。

葉初還沉浸在那種情緒之中沒出來呢,有些發懵地看著他,神思根本沒轉變過來,傻乎乎的樣子。

謝澹卻理直氣壯道:“我都餓了,大過年的,再不吃子時都要過了。”

餃子,交子,除夕夜一定要吃的。

廚房大約為這頓團年飯花了不少工夫,平常兩人吃飯的小桌換成了大桌子,桌上四冷八熱、四道點心果品、四道湯,全都是各種吉祥如意的菜式,盤裏的餃子剛出鍋,冒著騰騰熱氣。

下人們也感覺到兩位主子氣氛不對,姑娘眼睛還紅著呢,於是一個個屏息凝氣,低著頭把膳食擺放好,就悄無聲息退下了。

沒留人侍膳,餃子也不知什麽餡兒,謝澹便每個盤子裏先嚐了一個。四盤餃子兩葷兩素,葷的是木耳黃花肉和蘿卜羊肉餡,素的是菠菜粉絲和白菜豆腐,京城習俗,除夕餃子是一定要有豆腐餡兒的,寓意“有福”。

“這個是白菜豆腐的,味道素淨還不錯,你嚐嚐。”他夾了一個送到葉初麵前的小碟子裏。

葉初一時有些無語,她正在因為兩人不是親兄妹傷心呢,他居然還有心思吃!

葉初賭氣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自己吃就不叫團年飯了,你不想吃,就嚐一個。”謝澹道。家裏統共兩口人,他們團聚安定以來的第一個新年,總得要講究一下。

“乖,就吃一個,過年不能不吃。”謝澹夾起那個餃子,送到她嘴邊。

葉初張嘴咬了一口。

然而葉初這時候當真沒心思品嚐美食。她被他硬喂了一個餃子,看著謝澹一口一個餃子地吃起來。葉初不禁有些生氣了,不自覺地撅起了嘴。什麽人呀這是!

她明明都這麽難過了,他居然還有心思吃!

謝澹當真是有些餓了,宮宴就不是吃飯的地方,他一晚上索然無味地喝了幾杯酒,留著肚子吃自家的年夜飯呢,結果這一晃都大半夜了。

統共兩位主子,廚房送來的四盤餃子,其實每個盤子裏都不多,有數的,每盤裏十六個餃子,取四四如意的好兆頭,包的又小巧玲瓏。謝澹一連吃完了兩盤,剩下兩盤裏又嚐了幾個,喝了些湯,才放下筷子端茶漱口。

“你不餓?”

葉初搖搖頭,她真沒什麽食欲。然而搖完頭才反應過來,她為什麽要這麽乖的回答他,明明她這麽難過了,他還有心思吃!而且他還騙她!

“哼!”葉初重重哼了一聲表示自己的不滿,控訴道,“你居然騙我。”

“我怎麽騙你了?”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

葉初當真是心裏委屈,她從來沒想過,從小疼她寵她、相依為命的哥哥不是親的。這件事實在讓她有些無法接受。

“我怎麽告訴你,告訴你讓你哭成這樣?”

謝澹蹙眉看著她,故意做出一副傷心黯然的樣子說道,“安安,這事我才要難過行不行?這件事在你心裏當真那麽重要嗎?我們兄妹這麽多年,相依為命,我們是什麽情分,你居然因為不是親的就生我的氣,不是親哥你就嫌棄我了!我太傷心了!”

葉初:“……”

總感覺哪裏不對,可是一時竟反駁不了,仔細想想,似乎真是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