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謝家的這半個月,幾乎是持盈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安,處處遭人白眼。

謝府上下都在為嫡長千金的婚事忙活,雖然崔繹現在是個被貶的王爺,但戰神之名實至名歸,誰能保證他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謝效幾乎是下了血本在操辦這樁婚事,不但將府中上下全部粉刷一新,更找了城中所有的裁縫為兩位新人、甚至當天抬轎、牽馬、敲鑼打鼓的下人裁製禮服,力求做出皇家大婚的氣勢。

大婚當日,持盈被叫到謝玉嬋的閨房裏伺候。

謝玉嬋本就天生麗質,又夙願得償,喜得從起床就合不攏嘴,明豔靚麗的臉蛋和持盈略顯憔悴的麵容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呦,你來啦,”新娘子坐在妝鏡前,由喜娘為她描眉,餘光瞥見持盈進門來,便陰陽怪氣地道,“當初是誰說王爺不會娶我來著,今兒如何?應融哥哥很快就要與我結為夫妻了,某些個人以後是猖狂不起來了。”

房中的丫鬟都是謝玉嬋的心腹,主子出言嘲諷,她們做下人的哪有不幫著煽風點火的道理,立刻就有丫鬟吹捧道:“小姐和王爺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命中注定的夫妻,除了小姐,還有誰配做王爺的妃呀?”

另外又有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咱們小姐是頂美頂美的大美人,王爺要喜歡也是喜歡咱們小姐這樣的,怎麽會看上那些歪瓜裂棗般的人。”

歪瓜裂棗站在門邊一聲不吭,謝玉嬋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不解氣,便點名道姓起來:“長孫持盈。”

持盈淡淡應了聲:“王妃有何吩咐?”

謝玉嬋傲慢地哼哼了幾聲,站起身來,打開雙臂擺了個婀娜多姿的造型,問:“本王妃這身衣裳還好看吧?”

持盈不卑不亢回答:“宣州府最好的裁縫做出來的衣裳都不好看,世上也就沒有好看的衣裳了。”

謝玉嬋扭腰擺臀走向她,塗了蔻丹的手指越發顯得白嫩,輕輕托起持盈的下頜,又問:“那本王妃好看嗎?比起你這個妾過門的時候,誰更好看些呢?”

持盈挑起眼角看了她一眼,道:“人靠衣裝馬靠鞍,自然是王妃更好看。”

謝玉嬋沒聽出她話裏的諷刺味道,倒是持盈溫順低伏的模樣讓她心頭大暢,得意地笑了幾聲,轉身回到妝鏡前讓人簪花戴冠。

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觀鼻,鼻觀心,在外間罰站。

迎親儀式很盛大,成親過程很隆重,但這些和持盈都沒什麽關係,她跟在新娘的花轎旁,看著前方係著大紅花,騎在金烏背上的崔繹,和銅幣一起撒出去的桂花芳香順風飄來,喧鬧聲不絕於耳,幾乎讓她以為自己身處於別人的一個美夢之中。

從當初熱心謀劃著為崔繹娶正妻,到如今看到他成了別人的新郎心口陣陣抽痛,持盈恍惚有種不認識自己了的感覺。放在前世,崔頡身旁的側妃沒有十個也有八個,自己從來也沒妒忌過,還曾以“不妒”為傲,覺得自己是一個賢良的好妻子,可現在回想起來,卻隻覺得自己當初傻得可笑,若不愛,何來妒?若不妒,則本來也就談不上有愛罷。

原本是為了保爹娘平安,卻在不知不覺間,將他的事放在了第一位去考量,隻要是為他好,甚至可以違心地勸他接受謝家,接受謝

玉嬋。

明知這麽做,對彼此都是一種傷害。

謝家在宣州樹大根深,親朋遍地,院子裏酒席擺了幾百桌,門口還設了流水席,但凡城中來道賀的都可以領一壺酒喝,更有十幾車大菜送到城外的軍營裏去,真正是舉城同慶,全民狂歡,人聲鼎沸,經久不息。

曹遷作為心腹,也到府裏來了,崔繹被人拉著灌酒,他就在一旁擋,也不知幫著喝了多少,中途跑了一趟茅房,回來的路上遇見持盈和小秋,於是停下腳步,打了個招呼:“夫人。”

持盈衝他微微笑了笑,說:“辛苦曹將軍了。”

曹遷已經喝得半醉了,聞言道:“末將分內的事,隻是王爺他……”

“怎麽?”

“王爺他……”曹遷按了按眉心,腦子裏有點混亂,“心裏不痛快,隻要是敬酒的,一律來者不拒,隻顧悶頭大喝,夫人,末將說句僭越的話,夫人實在不該和王爺擰著,這些日子王爺一次也沒笑過,若不是為了夫人和小姐,王爺是絕不會向謝家低頭的。”

持盈輕輕點頭:“我知道,你勸勸王爺,叫他少喝點,酗酒易傷身。”

“噯。”曹遷答應著,又踉踉蹌蹌回去了。

曹遷走後,持盈靜靜站在原地不動,小秋帶著哭腔搖了搖她的胳膊:“小姐,你要是難過,你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會好受些了。”

持盈一笑,摸了摸她的臉:“傻丫頭,我不能哭,就算是為了嫻兒,我也不能哭。”

不能哭,不能低頭,再苦再難,也不會比前一世隻能被活活燒死在冷宮裏要強,現在伏低做小隻是迫不得已,隻要崔繹心裏仍然有她,她就還有翻身之日。

直鬧到夜裏子時,前來賀喜討彩的人才陸陸續續地散了,幾個小廝架著喝得爛醉的崔繹回主廂,謝玉嬋早在裏麵等得毛躁了,一聽到人進來便忍不住要起身,幸好丫鬟們把她攔住了:“小姐還不可以動啊。”

崔繹一身酒氣,站也站不穩,被放在椅子裏坐著就睡著了,怎麽叫也叫不醒,謝玉嬋又急又惱,終於一把掀了大紅的蓋頭,不顧丫鬟們的阻攔衝到外間去,拽著崔繹的胳膊使勁搖晃:“應融哥哥!應融哥哥你醒一醒啊,今天是你和我成親的大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麽能睡著了呢?你快醒一醒啊,應融哥哥!”

崔繹被她拽得搖晃,鼾聲如雷,就是不醒。

謝玉嬋孜孜不倦地喊了半天,仍不見他睜眼,不由一陣泄氣,惱火不知往哪兒撒,便命令丫鬟:“去給我把長孫持盈叫來。”

丫鬟奉命將人帶來,持盈看了一眼爛醉如泥的崔繹,不予理會,問:“王妃找我來什麽事?”

謝玉嬋蠻不講理地一叉腰道:“應融哥哥醉成這樣子怎麽跟我圓房,你快給我想辦法把他叫醒,把酒給解了,否則你今晚就別想睡,就在門口給我站著。”

持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嘲笑道:“王爺喝醉了?王爺會不知道今晚是要圓房的?嗬嗬!”

“你!”謝玉嬋氣得說不上話來,幾步衝到她跟前,掄起巴掌照著她的臉頰就是一記耳光,打得持盈嘴角都溢出血來,耳朵裏嗡嗡響,幾乎以為自己被打聾了。

謝玉嬋惱羞成怒地大叫道:“你敢嘲笑我?你算什麽東西,你敢笑

我?應融哥哥他心裏隻有我,也隻能有我,像你這種不要臉的內奸,有什麽資格嘲笑我!”

持盈捂著臉趔趄了下,從她的話中聽出了某種意味。

“內奸?”

謝玉嬋柳眉倒豎,氣勢洶洶地道:“你還裝蒜?你嫁給王爺不就是為了裏應外合幫著你那太子妃妹妹整垮王爺嗎?別以為我不知道,幾天前你偷偷放出去的鴿子被我堂哥在城門口一箭射了下來,鴿子腿上綁著一封信,上麵清清楚楚寫著你幹的那些好事,要不是你提出讓西營的士兵們去種什麽地,皇上怎麽會懷疑應融哥哥有謀反之心?怎麽會把他貶到鳥不生蛋的甘州去?應融哥哥要娶我了,你自知無望就想向太子邀功請賞,想要他把你接回去?呸!像你這種無恥之人,就該被剝光了吊在城門上,亂箭射成刺蝟!”

持盈猛然倒抽一口涼氣,有人“攔下了自己通敵的密信”?又是那個內奸?這也是山簡的計劃之一?將自己從武王陣營裏徹底反間出去,兔死狐悲之下,百裏讚和楊瓊又會怎麽想?覺得崔繹是個昏聵之主不值得追隨,於是憤然離去?

雖然早行宮遇刺的當晚她就明白過來早晨那種不自然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前世的這年十月,建元帝並沒有搞什麽賞楓葉的大活動,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嫁禍,皇帝和太子聯合起來,有意將武王打壓下去。

她以為那是因為崔繹手握重兵多年,建元帝不放心,卻不知道原來背後還有這樣一重內幕,建元帝突然將崔繹的兵權收回,又將他派往荒涼的甘州,是因為擔心他屯糧造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持盈簡直想大笑出聲,好一個崔頡,好一個山簡,無事生非的本事真是叫她大大地開了眼界,可憐建元帝老眼昏花,認不出大兒子才是狼子野心之輩,竟然幫著他整崔繹。

什麽叫有後娘就必有後爹,她算徹底見識到了!

崔繹大醉不醒,持盈於是也隻能在主廂外站著,看裏頭吹了燈,丫鬟們依次退出來,每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滿輕蔑。

十一月的深秋,半夜寒風刺骨,持盈走得匆忙沒有披禦寒的貂裘,站在空曠的院子裏冷得直哆嗦,呼出的白氣半天都散不掉,手摸在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冰冷,抖到後來人都有些麻木,兩腿凍得失去知覺,如兩節木棍般移不動分毫。

正在她以為自己要被活活凍死的時候,主廂的門出乎意料地開了,崔繹披著大紅的錦袍走了出來。

見她在寒風中呆呆地站著,崔繹先是愣了下,繼而明白這必然又是謝玉嬋搞出來的把戲,於是長歎一口氣,走下台階,來到她麵前。

持盈勉力擠出一個笑容:“王爺怎麽這時候醒了?”

崔繹抬手想要抱她,持盈連忙後退,結果兩腿不聽使喚,把自己絆得摔坐在了地上。

“……這半個月,本王想了許多事,”崔繹垂下手,也不扶她起來,平靜得異乎尋常,“從母後撒手人寰以來,本王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終於還是退無可退,隻要我還活著,太子就不會罷休。”

崔繹說:“我改變主意了,我才是嫡長子,我要這片江山,要那把龍椅,不論花多大的代價,我都要坐上皇位,然後讓那些曾經欺我、辱我、謗我、看不起我的人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