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泰眼如銅鈴,兩手用力拍著粗糙的柵欄,怒吼道:“皇後?什麽皇後!皇後在哪裏?我隻知道大楚的皇後是我長孫泰的女兒長孫聆芳!別的任他什麽人,也沒有資格在我麵前自稱皇後!”

“老爺!”範氏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算了吧,持盈也是你的女兒啊,她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女兒啊!”

長孫泰骨氣十足,毫無屈服之意:“你閉嘴!我沒有這種不忠不孝的女兒!”

範氏撲到牢房的角落來,滿臉淒楚地看著女兒:“持盈,你就可憐可憐爹娘吧,你爹他隻是一時在氣頭上,他從前多麽疼愛你,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持盈在椅中稍微轉過半個身子:“娘。”

範氏趕緊答應:“噯!持盈,娘對不起你,娘也是沒有辦法啊!你和聆芳都是娘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也不想的啊!”

雖說道歉的話不值一個錢,但能聽到,總好過聽不到,持盈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範氏央求道:“娘求求你,原諒娘,原諒你爹吧!”

持盈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娘,先帝去了哪裏?”

範氏一噎,還沒說話,長孫泰就怒吼起來:“不許告訴她!無知婦人,你想置我於不忠不義之地嗎!”

“我知道我知道!”範氏還沒來得及說,一旁的郭氏就忙不迭地擠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說,“皇上朝西南邊逃走了!”

持盈滿意地笑了:“很好,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嗎?”

郭氏連忙又說:“民婦不是很清楚,不過民婦曾聽護送先帝的禁軍提到過桂縣、文縣等地名,應該是往那邊去了!”

桂縣文縣都在秦州,秦州牧的姐姐生前是太後娘家的嫂子,崔頡逃到那邊去求助,也算合情合理。持盈對郭氏的配合表示了讚許:“姨娘是聰明人,當初雖然是你對不起我,但間接地也幫了我,咱們就既往不咎了,你今日供出了暴君的去向,也算是功勞一件,回頭我稟明了皇上,會賞你們母子一間好宅子,安安生生過完這一輩子。”

郭氏連忙磕頭道謝:“多謝皇後娘娘!多謝皇後娘娘!”

長孫泰簡直要被氣炸了肺,他本想留著崔頡的去向作為把柄,先把忠臣的架子端起來,為後世史書留下一筆清明,然後再利用自己掌握的情報和崔繹作交換。無論發生過什麽事,他長孫泰始終是持盈的親爹,毋庸置疑的國丈,崔繹顧忌著自己的名聲,也不會太為難他,說不定仍然能讓他做太傅,說不定還能升官!

但他的如意算盤到底是打空了,郭氏竟是毫不猶豫地就出賣了他,長孫泰氣得要腦淤血了,指著她的手指直抖:“你——你你你!”

郭氏被架出牢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老爺,我跟了你十七年了,你對我和珮兒可曾真正上過心?你眼裏隻有兩個女兒,隻有皇後之位隻有國丈的榮耀!事到如今你願做高風亮節的死忠之臣,請恕妾身不奉陪了。”

長孫泰氣得兩眼發黑,跳腳大罵:“賤人!”

郭氏笑了:“老爺糊塗了,妾身出身娼家,本來就是個——賤人。”

長孫泰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得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

眼看郭氏先出去了,範氏徹底不淡定了,一邊拚命伸出手去一邊喊:“持盈!你不能對娘見死不救啊!娘十月懷胎生下你,十幾年辛勤養育了你,你怎麽能眼看著娘死在牢裏啊!持盈!”

持盈眉心微微蹙起,感覺一陣惡心。都說生養

之恩大過天,可是當父母養育你隻為了來日的滿門富貴、機關算盡不惜毀了你的一生隻為自己錦衣玉食,到頭來淪為了階下囚,卻要用生養之恩來要挾你時,除了惡心,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詞語可以形容此時此刻的感受。

“娘,你既然說我是你辛辛苦苦生下來、養大的,我也不好不認,先帝的去向我已經知道了,我還有一件事沒有搞明白,隻要你如實地回答我,我就放你出來。”

範氏趕忙點頭,滿口應承:“你問,你問你問,隻要娘知道的,都告訴你,都告訴你!”

持盈目光沉靜,心中卻是怒海狂瀾,驚濤拍岸,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終於有機會問個清楚了。

她緩緩啟聲:“聆芳的兩個孩子……”

範氏的臉色瞬間煞白。

“……到底是誰的?”

當日崔頡在湯池對她說,長孫聆芳的兩個孩子都不是自己的,而是鍾維的,她不能說完全不信,畢竟以她對崔頡的了解,做了他的皇後是絕不可能有孩子的;但崔頡畢竟是敵非友,說的話也不能全信,作為帶奸夫進宮的人,範氏一定知道真相,而且為了保命,一定會說出來。

隻是範氏還沒想好要不要說,長孫泰就先發怒了,他痛心疾首地用力捶打著牢門,唾沫星子亂飛:“你——你這個畜生!事到如今你還要摸黑自己的妹妹,你簡直禽獸不如!”

持盈微微一笑,看著他:“過獎過獎,都是跟您學的不是嗎?”

長孫泰兩眼一突,還要再罵,範氏卻哭了:“老爺!別再說了,事到如今,再隱瞞又有什麽意義啊!”

長孫泰倒抽一口冷氣:“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聆芳……孩子……”

喲,原來爹竟然真的不知道?持盈忽然想笑。

範氏緩緩地癱坐在地,潸然淚下道:“持盈,都到這一步了,娘也不瞞你,聆芳前年冬天夭折了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長孫泰聽到這山崩地裂式的真相,當場咯地一聲厥了過去。

“原來果真是這樣……”持盈長長出了一口氣,看來崔頡沒有說謊,那麽長孫家被丟在半道上、被抓回來,多半也是他故意為之了。

範氏哀哀哭泣道:“娘知道這樣不對,是欺君,是要殺頭的,可是……可是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後,能風光到幾時啊!持盈,你也是人妻,你也應該明白啊,當初敬宗皇帝在位,你生不出兒子,他就要為武王另立正妃,你也是過來人啊!”

持盈隻覺說不出的可笑,無力去反駁她。

“你爹當初一心一意要栽培你做太子妃,聆芳她……與書紀兩情相悅,你爹本打算等聆芳再長大些,就許他們成親的,要不是郭氏那賤人算計了你,又怎麽會有後來的這麽多事?這一切都是郭氏那個賤人害的,都是她害得你背井離鄉,害得我們一家反目成仇,都是她害的啊!”

“因為你嫁給了武王,太子一直不信任咱們家,後來做了皇帝,更是冷落聆芳,眼看著後宮嬪妃一個個有了孩子,你妹妹卻飽嚐寂寞之苦,她這麽可憐,難道你就沒有責任嗎?”

持盈漠然打斷:“別以為說這些我會愧疚會感動,我隻要聽事情的經過。”

範氏煽情不成,表情有些艾艾,頓了頓方又繼續:“那年十月,武王策劃了行宮刺殺一事……”

持盈猛地站了起來:“誰策劃的?娘,你真當女兒是傻瓜不成,到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把心思花在顛倒黑白推卸責任上,我看你也不是真的

想出來。”

範氏被嚇一跳,趕忙說:“不不不,是……是你爹和太子一起策劃的,就是那時候,你爹知道太子防著咱們家,不敢讓聆芳生下孩子,所以你們走後,皇上……先帝每一次宿在耀華宮,隔天聆芳都不敢吃禦膳房送來的東西,娘帶著書紀那孩子……進宮去,名為探望,實則……實則……”

持盈實在聽不下去了,煩躁地扭開頭:“夠了!”

“是是……”範氏抹了一把汗,略過了這段肮髒的,“後來你妹妹就有了身孕,起初也不知道是誰的,隻盼著是皇上的才好,可後來孩子生下來,在左邊臉頰上卻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和書紀的是一模一樣,聆芳……她一看到孩子,就、就昏了過去……”

“後來禦醫說聆芳失血過多,以後怕是不能生育了,接著孩子又死了……我們也是沒辦法啊,你爹想著你和聆芳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從小感情就好,不會眼看著妹妹失勢被人欺,加上你跟著武王也過得不好,如果能進宮去,至少不用愁吃穿,就算隻做一個小小的昭儀,也總比在燕州強啊!”

到這裏為止,持盈再也無法忍受,用力一拍椅子副手:“來人,帶出去。”

範氏老老實實地被拖了出去,臨出牢門之前回了下頭,持盈這才發現原來牢房裏還有一個人,還以為是弟媳湯氏,誰知獄卒將人從牢房角落裏拖過來後,她才看清那張神情呆滯的臉,竟是自己的妹妹長孫聆芳。

崔頡竟然連結發妻子也拋棄了?!持盈看著失魂落魄的妹妹,想起剛才的一幕幕都在她的眼前發生,她們的娘範氏為了自保,甚至不惜當著戴平和一幹獄卒的麵把女兒與人通奸的事說出來,不由更加地心寒。

丈夫的拋棄,親人的出賣……這一切對於長孫聆芳的打擊,甚至遠遠勝過了當年自己的遭遇。持盈恨她,卻也終究是覺得對不起她,於是從椅子裏站了起來,彎腰進了牢房,在妹妹麵前蹲下了身。

昔日榮極一時的皇後,今成階下囚,灰撲撲的囚衣包裹著瘦弱的身體,原本秀美的長發也蓬亂得如同雞窩,手上腳上都有數不清的細小劃痕,腳上甚至有血跡,看來是被抓住以後,一路赤著腳走回來的——也是,囚犯而已,難不成還有車坐?

長孫聆芳兩眼失神,抱著膝蓋團坐在地上,對於她的到來不作任何反應。

“聆芳,”持盈拉住了她的手,“你後悔過嗎?”

長孫聆芳手一哆嗦,抽了回去,更加抱緊了自己,半張臉埋在膝蓋之間,發出嗚咽聲。

持盈輕輕撫摸她的亂發,說:“你和鍾維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們,你所遭受的苦難,原本,都該是我來承受的,我明知道前麵是苦海深淵,可還是把你推了進去。”

長孫聆芳不避不閃,眼裏逐漸濕潤,眼淚一顆兩顆,匯成股,順著肮髒的臉頰流淌下來。

“我知道你也恨我,就像我恨你們一樣,”持盈用手絹替她擦去眼淚,“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咱們家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當時進宮的是你也好是我也罷,崔頡那樣一個人,連自己的母親都防著,更加注定不會對枕邊人用真心,從爹開始盤算著要當國丈開始,咱們姐妹倆就注定了要有一個成為犧牲品。”

長孫聆芳“哇”地一聲,撲進她的懷裏放聲大哭,持盈將她緊緊抱著,聽她淒慘地一聲聲喊姐姐,心疼無比,不斷撫著她瘦骨嶙峋的背,小聲安慰,就如同許多年前她們還是親密無間的姐妹時,自己常做的那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