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萬一皇上已有防備,要盤查船上的人,又怎麽辦?”鍾綠娉問。

崔繹說明道:“二舅幾天前就已經派了死士冒充我們從陸路北上,由仲行領著燕州軍護送,會將皇兄的注意力暫時吸引過去,等我們到了寧縣,二舅會立刻起兵北上,不給皇兄喘息的機會,隻退敵,不占城,自己家地盤上著了火,就沒空去管為求保命而匆匆逃離的東閶人了。”

鍾綠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持盈笑道:“二舅戎馬一生,戰功赫赫,謝效不過是個草包,哪裏敵得過二舅一招半式,此戰定能大捷。”

“嗯,此外,我也寫了封信回去,讓文譽派兩萬燕州軍南下,在燕州與宣州交界處等我們,”崔繹手指在空氣中虛畫,如同指點著無形的沙盤,“等上了岸,仲行會護送你們繼續北上,我率兵南下,與二舅形成南北合圍之勢,不消三個月,定能拿下宣州。”

持盈挑不出什麽漏洞來,十分欣慰地道:“二舅的主意,必是可行的。”

崔繹慍怒道:“這是我出的主意!二舅親率八千水師從河口西進,副將率一萬騎步兵沿南岸接應,等謝效調集兵力支援南部,我再率一萬人從北向南逐步蠶食,南邊打的是騷擾戰,北邊才是重點!”

持盈拍馬拍錯了地方,啼笑皆非地道:“是,妾身眼拙,沒能辨出王爺的妙計良策,王爺英明!”

崔繹這才滿意地搖了搖尾巴,打開車門出去:“馬車裏太悶,我去騎馬,你們聊。”哼著小調愉快地走了。

他走後,鍾綠娉才撲哧一聲笑出來,拉著持盈問:“姐姐和王爺平日也這樣說話?我從前聽爹說起王爺,還以為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沒想到竟是完全相反。”

“他可不就是個悶葫蘆,”持盈朝車外一努嘴,“也就是在自己人跟前才多說幾句,你現撩開窗簾看看,就知道他平日裏什麽樣了。”

鍾綠娉好奇地湊到窗邊去,將窗簾揭開一道縫朝外看,隻見崔繹騎著一匹馬走在車旁,一旁負責護送他們的校尉腆著臉說了不少奉承的話,崔繹隻是繃著個臉,最多不過“嗯”一聲,那人碰了釘子,摸著鼻子繞到馬車另一側去了。

鍾綠娉掩著口吃吃笑了一陣,好好地坐回原位,雙手抱著膝蓋,羨慕地說:“像姐姐和王爺這樣真好,我以後要是也能有姐姐這麽好的福氣,做夢都會笑醒了。”

持盈笑了笑,靠在車壁上用手理了理裙擺,淡淡地說:“你以後肯定比我要有福氣,王爺現在還隻是王爺,打仗的事我就是不懂也能插幾句嘴,王爺不會怪我,可以後一旦他登基做了皇帝,朝堂上的大事便再也沒我多嘴的餘地了,王爺就算再寵我,也得顧忌言官的舌頭,我和他能像現在這樣說話的日子,是越過越少了。”

鍾綠娉不笑了,眨著眼看她,有點不知所措:“姐姐……我不會說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我以後再也不說了!”

持盈含笑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自己患得患失,又想要更多更好的,又怕連眼前的也失去。”

“不會的!我看王爺不是那樣的人,就算將來做了皇帝,也一定會待姐姐一如往日,夫妻倆關起門來說的話,外頭的人又怎麽會知道呢?”鍾綠娉唯恐自己的話令持盈傷懷,便焦急地替崔繹辯解起來,“姐姐要相信王爺,姐姐和王爺是患難夫妻,王爺必定會永遠記得姐姐

的好,也會永遠待姐姐好的!”

持盈淡淡一笑,說:“知道了,你餓不餓,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路邊找個驛站吃點東西再走吧。”就將此事帶過了。

一行四人兩日後抵達江州海港寧縣,鍾家事先給東閶的商人塞了大把的銀子,又言明若事不成,無須他們擔責任,隻要說被騙了,啟聖帝便不會過分為難,若事成了,將來新帝登基必少不了他們的好處,於是四人毫不費力就搭上了商隊的順風船。

東閶商人對同行之人聲稱他們是江州富豪之家的公子小姐,想去見識一下東閶的美景,在江州軍掀起反旗的第二天隨著船隊一同離開了江州海灣。

北上的路途一切順利,隻是沿途停泊在宣州各港灣尋求補給的時候稍微花了些功夫,鍾遠山率江州水師沿河口西進,猶如巨龍出水,咬住了大楚最柔軟的一塊腹肉,多年未遭戰火的宣州各地被打得措手不及,物價高攀,調度失當,想買水都找不到人搬。

崔繹在持盈的要求下,跟著東閶的雜役門一起去岸上取水,他本就年輕體力好,又天生神力,幾百斤重的水缸可以一個人輕輕鬆鬆搬上船,給同行的其他商人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不少人都到持盈這兒來打聽他們是哪家的少爺小姐,有意在來年造訪時與他們做生意,其實也是看出崔繹非凡類,前途無量,尋個機會套近乎而已。

“素來朝臣家中是不許經商的,不過光靠俸祿終究是不夠的,曆朝曆代的皇帝也都睜一眼閉一眼,隻要不做什麽出格的事,都不會幹涉。”送走了東閶商人後,對於鍾綠娉的疑問,持盈笑著做了回答。

崔繹這時也恰好回來了,推門進來便問:“什麽出格的事?”

持盈放下茶杯去迎接他,替他擦滿臉的汗:“我在和鍾妹妹說生意上的事,說到朝臣不得經商之事。——王爺運水也累了,我叫人準備了熱水,王爺先泡個澡,我替你捏捏。”

鍾綠娉也是分識趣地起身了:“那王爺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靜王爺。”

崔祥這個不爭氣的孩子,一上船便暈得天翻地覆,吐得臉色蠟黃,趴在床上起不來,鍾綠娉從小在水邊長大,自然是不暈船,更因為崔祥是崔繹的弟弟、端妃葉氏所出,也算是她的表兄,便對他多有照顧。

崔繹正一身的汗想洗澡,便不留她:“去吧,照顧懷祐要緊,可是也別太累了,不然二舅要責怪我了。”鍾綠娉笑著答應了。

鍾綠娉關門離去,持盈伺候崔繹更衣沐浴,自己坐在澡桶邊給他捶肩揉臂,笑道:“可惜了,這麽好的機會,懷祐卻連床也下不了。”

“要不是他下不了床,綠娉也不會天天去關照他,可見有得必有失。”崔繹愜意地泡在桶中,一條胳膊搭在桶邊,由持盈輕輕捶打。

持盈莞爾:“那倒是,不過鍾妹妹既然喜歡武將,還是楊將軍的機會大,懷祐就是想現在開始練武,估摸著也來不及了。”

崔繹抬起濕漉漉的手撓了撓脖頸,道:“習武不同於習文,最重體格,必須從小練,更何況懷祐從小就膽小懦弱,下麵也再沒有長成的弟弟,萬事依賴母妃和我,就算練成了一身武藝,也做不了偉丈夫,還是不討綠娉喜歡,隨他們去吧,你就別操閑心了。”

持盈答應著,崔繹彎頭嗅了嗅自己,皺起眉:“再讓人燒一桶水來。”

“海上

取水不易,王爺將就一下吧,再過幾天就上岸了。”持盈懶得動,崔繹惱火地嚷嚷:“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辛辛苦苦把水搬上船,反倒連洗澡水都沒得用了嗎!”持盈忍俊不禁,把老絲瓜瓤扔進桶裏,就要起身去叫人燒水。

就在這時,船隊起錨,船身一個劇烈搖晃,持盈衝出去幾步,勉強扶著柱子邊站穩,崔繹靠在桶裏卻是險些被掀翻過去,大半桶洗澡水潑了一地——這下可好,不單要重新燒水,還要叫人來擦地板了。

而隔壁房間裏,崔祥難受了快一個月,好不容易借著泊岸取水的功夫緩了緩,這猛地一顛簸,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剛吃下去的粥菜原模原樣地吐了出來。

鍾綠娉正坐在床邊,冷不防他這一嘔,登時被吐了一身,尖叫一聲向後跳開。

船身又是一傾,崔祥本是趴在床邊,這會兒幹脆咕嚕一下摔下了床,撲到那一地嘔吐物中去了。

鍾綠娉花容失色,提著被吐髒的裙擺,想哭又哭不出來,直叫喚:“這這……快把王爺扶起來,再去打水來……”話音未落船身又往相反的方向一晃,她一個沒站穩,在丫鬟們的失聲驚叫中,一個踉蹌摔滾到崔祥身上去,又裹了一身髒。

房門咣啷一聲開,路過走廊的持盈扒著門框才沒撞進來,看到眼前這狼藉的一幕,第一反應就是迅速把門拉回來關上。

“我什麽都沒看見。”她定了定神,轉身就走。

不過柴房裏水燒好了以後,持盈還是讓人分別給他們房裏送了過去。

四日後商隊的船在宣州最北的朝山埠頭停靠,崔祥像隻軟腳蝦一樣被架著下了船,又坐了一天的車,終於平安進入燕州地界,曹遷領著兩萬燕州軍已經等著。

天色一抹黑,崔繹下車去交代了他幾句,就領著人走了,曹遷來到車邊,向持盈征求意見:“夫人,王爺已經走了,咱們是不是也上路?”

“那我們也走吧,”持盈的聲音傳出來,“曹將軍一路辛苦了,可有受傷?將士們如何?”

曹遷一一作答:“托王爺夫人的福,末將全身而退,走前王爺就叮囑過,遇到朝廷派來追殺的人,不要打,抓緊逃,所以傷亡並不嚴重。”

持盈沉默下來,曹遷不放心地朝裏頭道:“夫人?”持盈歎了口氣,說:“有傷亡也是在所難免……算了,走吧!”

曹遷應了,帶人護送他們繼續北上。

鍾綠娉柔聲道:“姐姐宅心仁厚,可是在為傷亡的將士難過?”

持盈眼簾低垂,輕聲道:“有時候我也會懷疑,或許我一力促成王爺反叛,未必是件好事,好容易太平的天下,因為我一己私欲,又再度掀起了波瀾,每有人為此犧牲,我便無法安寧。”

“姐姐體恤將士們是好事,但切莫因此自責甚至自我懷疑,”鍾綠娉安慰道,“我們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如果不能阻止旁人的犧牲,那,至少要努力讓他們的犧牲有價值,這樣也就不辜負上天的安排了,姐姐說是不是?”

持盈凝視了她許久,緩緩展開了眉頭,輕輕點頭:“你說得對,為了不辜負他們,我們一定要成事。”

她撩起窗簾向外看,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北鬥破軍星遙指東天,熠熠生輝的光芒仿佛一星火苗,點燃了隨後數年間燎原的戰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