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是一個噩夢般的詞語。

不過總的來說,這件事有一種盛大的,仿佛要展開什麽大型慶典一般的向上氣氛,也許是托這種氣氛的福,荻原明最近的生意也好了一些,時不時的還要出個差。

畢竟有錢的名門不是都在東京,隨著他的名氣慢慢散播與提升,外地也經常會有人請他。

而七海在正常上課的同時,也重新投入到了聲優學習當中,每個周末都要去上課,在發現這點後,機智的霞之丘小姐將吸貓時間定在了每周五晚上,周六再懶散的賴個大半天,徹底洗去本周的疲憊,走的那叫一個心滿意足。

這讓荻原明覺得應該給她提個價,因為她現在顯然不是單純的住宿嫖貓,還嫖了自家女仆的服務。

要不是看在上次給七海送東西的時候知道打波助攻,和七海相處不錯,以及最近看起來有點累的份上,荻原明真得跟她談談。

也就在這樣平和的日子裏,原本炎熱的天氣,終於漸漸涼爽了下來。

又是一次周五,霞之丘詩羽跟上班打卡一樣,準時來到了荻原明家,在片刻的休息之後泡了個澡,又穿著那頗有幾分性感的黑色睡裙下樓吃了晚飯,優哉遊哉的上樓去了。

看著她那像是住在溫泉旅館一般放鬆,或者該叫懶散的身影,女仆狀態的七海稍微皺了皺眉頭。

“荻原先生,霞之丘小姐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吧?”

哪怕霞之丘詩羽掩飾的還算不錯,平日正常時也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但曾經的七海是個過分獨立的人,現在又當了善於掩飾的女仆,想在她的麵前掩飾疲憊感,完全是班門弄斧。

荻原明摸了摸在沙發上趴著的大黑,以幾近冷漠的態度說道:“行不行的我不清楚,但是不要管,讓她就這麽死撐著吧,一旦鬆了那口氣,她的債可能就還不上了。”

所謂憋著一口氣的感覺,七海很清楚,畢竟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這樣撐過來的。

但她並不清楚霞之丘詩羽那邊發生的事,所以沒以自己的經驗感官反駁,單純的問道:“為什麽?”

荻原明拍了拍旁邊的沙發。

七海聽話的坐下,看到小光走來,便抱進了懷裏。

以提問的形式,荻原明開始解釋道:“你能不能看出她在燃燒?就像你去聲優發表會的那天。”

“那天……”

七海記得當時自己那奇妙的狀態,那已經不是什麽憋著一口氣了,更像是在極限中在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努力往肺部送入一點微不足道的氧氣,然後拚了命的,想要跑過那已經看到的終點。

隻是倒在了終點之前。

而在她看來,霞之丘詩羽更像是她在發表會前打工支撐著的那段時間,隻是確實有些不同。

看到七海有些思考困難的樣子,荻原明也不再賣關子,直接說道:“與平日不停積累,然後拚命通過測試的短暫爆發不同,寫作是一項長期的工作,從落筆開始,便一直處在類似發表會的考試狀態,寫下的每一個字,都等於你在發表會上的每一個發音。”

這樣一轉概念,七海便聽明白了,但也更加不明白了:“這和不能放鬆有什麽關係?”

“因為她和你不一樣,你是為了夢想,是一種向上的東西,可她是為了還人情債,是一種沉重的東西。”

荻原明將大黑拖到身上,期間還被咬了兩下,不過等到開摸之後,大黑便快速安分了下來,趴在荻原明腿上呼嚕呼嚕,和七海腿上的小光如出一轍。

以這同樣抱著貓的樣子,荻原明繼續說道:“前者還有實現夢想的幸福可以期盼,可後者就是純粹的痛苦,選擇承受這份痛苦的理由,是不願承受另一份會傷到良知與自尊的痛苦。”

“而人呢,是一種會從本能上逃避痛苦的生物,在長期的痛苦中,如果隻要輕輕的低下頭,隻要放棄那點沒人在意的良知,就能從此徹底解脫,那可真是莫大的**。”

所以在霞之丘詩羽選擇還債的時候,荻原明便出現了對她的稱讚,但更多的還是在觀望,他不知道霞之丘詩羽能不能熬下去,會不會放棄,甚至於會不會“回頭”。

腦袋一熱做出決定很簡單,可讓意誌經過時間的檢驗與磨礪,那就太困難了。

因為不清楚情況,七海聽的半懂不懂,不過僅僅理解話語還是可以的,眼中的擔憂也加重了幾分。

倘若對於成為聲優沒有夢想和熱情,隻有類似於責任感或家庭期盼一類的壓力,她不覺得自己可以像那樣拚命的打工支撐,更有可能是在一番堅持後,便會開始敷衍了事,或逃避掉那份期盼。

若想繼續堅持的話……

“霞之丘小姐的耐心已經用完了吧。”七海大概明白了什麽。

荻原明點點頭,看似輕巧的說道:“對,耐心燒完了,那就隻能燒自己了唄。”

“不能敷衍嗎……?”

“不能,一點也不能,敷衍這東西隻能糊弄別人,卻不可能糊弄了自己,以她那高傲到蠢的心氣,若做不到問心無愧,就一樣抬不起頭。”

想起霞之丘詩羽放棄夢想,把原本的籌碼甩給自己作為還債的那一晚,荻原明把大黑從腿上扒拉下去,拿起桌上的煙走向屋外。

隻留下嗤笑般的一句話語。

“你可別學那個蠢女人。”

七海歪著頭想了片刻,也將小光攆走,起身泡了一杯咖啡,端上了樓。

…………

時間又這樣過了兩周。

這次到來時,霞之丘詩羽以一種好像很豪氣的姿態直接付了兩天的住宿費,即從周五下午一直到周日下午,然後便悶在了房間中,連吃飯都不太願意出門。

荻原明什麽都沒說,保持著冷眼旁觀般的態度,七海做了一些適合補充腦力消耗的甜味夜宵,同樣沒有多餘的話。

少見的,荻原家也如同四宮別院一般,沉入了一種寂靜的狀態中。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了周六的深夜。

鍵盤擊打聲快速而清脆,到最後甚至出現了幾分節奏感。

霞之丘詩羽凝視著屏幕,口中微微呢喃著,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直到那清脆的鍵盤聲漸漸加快,仿佛行走到一首樂曲的結尾,在華麗的終幕後,敲下了最後一個休止符。

“這樣就……完成了。”

帶著爆發後的疲憊,以及執念完成的釋然,霞之丘詩羽趴在電腦前,慢慢的,長長的,吐了口氣。

從夏日裏經過了初稿廢棄後的一係列事情,重新確立還債這一新的目標,到已經有枯黃的落葉飄零,需要穿好外套的秋日,她以執念代替熱情,以還債的沉重感代替截稿日的壓力,逼著自己寫下了兩份劇本。

一份按照安藝倫也的要求,細致刻畫著今生充滿青春感又看似平淡的日常,另一份則跳向另一條線,極力描繪著前世兄妹之戀的禁忌與悲歎。

輕鬆而溫馨,熾烈而扭曲,幾乎是極端相反的兩個的意境內涵,就這麽從她筆下同時出現,如同隔岸流淌的聖水與黃泉。

之所以寫出兩份劇本,自然是因為關於如何才算還上債的問題中,那一個看似簡單的要求:盡全力。

雖然她的成名作《戀愛節拍器》的題材是青春校園戀愛,然而霞之丘詩羽更擅長的,卻是那份美到極致的熾烈與傷感,這種風格在成名作中初露鋒芒,經受了磨礪與鑒定,若不將其展現,又怎能稱得上嘔心瀝血,全力以赴。

而說到嘔心瀝血四個字,自然也不僅僅是指傾注的精力,吹毛求疵般的質量苛求,還包括了克服的困難。

其中最顯著的困難就是——以原本認識的人為藍本,她寫不出來了。

本次遊戲的女主原型是看似普通的加藤惠,男主自然是安藝倫也,至於女主那個帶有病嬌屬性的前世則是她自己,可在經過與安藝倫也的衝突,經過了那些愧疚,震驚,反感,甚至憎惡,最終以一個旁觀者視角,清醒的審視之後,這個藍本在霞之丘詩羽心中徹底崩掉了。

缺乏藍本的空想角色,寫起來也毫無實感,更別提拿來寫和以自己為藍本角色的感情戲,哪怕不少galgame的男主角通常隻是一個用來講故事的視角,重點完全在女主角身上,但追求著全力與極致的她,怎麽也不可能草草寫過。

於是她使用了新得到的第二份藍本,再配合故事環境進行改動,寫出了一個和原本不太一樣的男主。

有著幾分沉穩與孤僻,也能以一種坦然的態度和其他人很好的交談,隻要對方不令人討厭。

有著幾分玩世不恭的隨意,也能在需要的時候傾注認真,甚至有些做過了頭。

有著少許不近人情的冷漠,靠近一步卻能感受到細心與溫暖,仿佛無論說了什麽,對方都能好好的傾聽與理解。

對待小問題有抹不開麵子的反應,但若問題稍大一些,或者有了個小台階,便能誠摯的致歉。

可明明是那麽的成熟穩重的一個人,在麵對真正的朋友或真正喜愛的事物時,卻又人設崩塌般的展現出了不那麽穩重的樣子。

在一番初步的嚐試之後,她愈發覺得這才是符合“兩世為人,經受磨礪”這種設定的男主角,也越寫越順手,尤其是涉及到了前世的部分。

在寫到某些台詞時,甚至會腦補出男主角如同謝幕一般張開手,指間夾著煙,以看似玩世不恭的態度,說著溫暖了心靈的話語。

雖然今生的部分難免不那麽順手,但有著尚未恢複前世記憶的設定,青澀一些倒也無妨。

不帶熱情與夢想的執念,顯然不具有令人精神奮發的亢奮感,隻有對自身潛力的拚命壓榨。令她抬不起頭的債,又顯然比截稿期要沉重很多。

所以這兩個劇本,她寫的很累,很累,尤其是在時間不那麽自由的開學之後。

荻原明家對她來說,是一個充滿安心和治愈的地方,因為這裏有著理解與認同之人,有著被她視為勤奮與執著的標杆,還有三隻可愛的小天使,如果沒有這裏,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僅憑那份執念撐到現在。

但是真的好累啊……

隨著那一口氣鬆出去,霞之丘詩羽咳嗽了兩聲,之後慢慢的喘息著。

她知道繃緊的弦一旦放鬆,人的反應會很大,但也沒想到這份反湧上來的疲憊感,居然可以如此強烈。

穿著女仆裝的七海推門進屋,看到趴在桌上的霞之丘詩羽,立刻走了過去。

因為在有些時候不願分神說話或被打擾,七海又經常會送來紅茶咖啡一類讓她喜歡的飲品,霞之丘詩羽早就讓她進屋時候不必敲門了,反正都是女生,過來又是暫時借宿,也不用擔心有什麽不妥。

“霞之丘小姐,你還好嗎?”

處於這個狀態的七海氣質非常沉靜,不會顯露太多情緒,可在此時,眼中又能看出明顯的擔憂。

霞之丘詩羽僅靠手腕將手掌抬起一點,輕輕的擺了擺,又啪嗒一下放了下去。

七海俯下身,傾聽著她那微弱而平緩的呼吸,片刻之後又開口道:“好點了嗎,回**休息吧。”

相比於桌椅,**肯定是更舒服的,出於對休息的渴望,霞之丘詩羽終於有了動作。

她撐著桌子站了起來,但隻是踏出一步,身體便不由自主的歪了過去。

早有準備的七海一把抱住了她,慢慢把她放了下去,讓她坐在地上,然後立刻往屋外喊道:“荻原先生!”

沒過多久,荻原明便出現在門口。

他掃了一眼靠在七海懷裏的霞之丘詩羽,隨後直接走了過去,看了看電腦屏幕上有著明顯收尾感的幾行字。

“完成了?”荻原明問道。

霞之丘詩羽半睜著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完成了。”

“恭喜。”

不是辛苦了,而是恭喜。

這確實是霞之丘詩羽最想聽到的一個詞,因為所謂的辛苦了,是對努力完成這份成果的稱讚,而那句恭喜,則在祝福放下重擔的後來。

她那對酒紅色的眼眸微微轉動,看向了荻原明,意味深長的回以了同樣的話語:“恭喜。”

荻原明挑了挑眉頭,對著七海說道:“不用扶著她了,還有精神在這調皮,她好著呢。”

七海不至於把這種明顯的玩笑話當真,雖然不清楚霞之丘詩羽到底調皮了個什麽,但心裏確實安心了不少。

看到七海沒有動作,荻原明也不可能催著她把霞之丘詩羽扔地上,轉而說道:“別急著恭喜我了,先交工吧,說不定還有得改。”

聽到這個,霞之丘詩羽從癱瘓般的放鬆裏恢複了一點力氣,在七海的幫助下掙紮著爬了起來,又坐在電腦前,將文檔發到了安藝倫也的郵箱。

確認她確實沒到需要搶救的程度,荻原明便轉身出了房間,在走廊裏拿出手機。

看了看之前十點多從line上發出的【今晚不去了】,以及已經11點四十多的當前時間,荻原明很遺憾的歎了口氣。

早阪愛估計已經睡了,今晚也隻能算了,就讓她好好休息一個周末吧。

隻是他不知道,在這個早阪愛確實應該睡著的時間,她其實依然在看液壓機壓碎東西的視頻,帶著一臉了無生趣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