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普通的小院子。

這是七海這個普通的女孩子到地方的時候,所想到的形容。

院子裏有一個滑梯,有些舊,但還能用,有幾個並排的秋千架,帶著鏽跡,但看起來也還算結實,有幾顆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大樹,光禿禿的,隻能想象一下夏日的餘蔭。

此外便是一個花草枯萎了的花壇,和半個籃球場。

一個小女孩坐在秋千上,眼中透著好奇與警惕,沒有溜走也沒有起來打招呼,就這麽看著荻原明走近過來,坐在旁邊的秋千上。

“你好。”

小女孩盯著荻原明看了幾秒,禮貌回道:“您好。”

“冷嗎?”荻原明問道。

小女孩搖搖頭:“不冷。”

“再過兩個月呢,這裏會不會冷。”

“有時候冷,去被窩裏就不冷了,還有那個……”小女孩用手比劃了個大大的圓形,想了一下恍然道,“哦,院長爺爺說叫小太陽,去那個前麵就不冷了。”

荻原明點著頭,腿一推一鬆,讓自己在低矮的兒童秋千上**了起來。

“說起來,今天應該要上學吧,請假了?”

小女孩搖了搖頭,哼哧了一下鼻子:“感冒,請假了。”

“但我看你這氣色不像感冒。”荻原明晃**著說道,“我不是來領養的,不用演我。”

小女孩立刻改口道:“哦,打架了,被退學了。”

“喔,有點厲害。”荻原明晃**著說道,“誰惹你了?”

“同學的媽媽。”

荻原明一腳蹬在地上,意外的問道:“你把大人給打了?”

“沒有,隻是把她孩子打了,是個男生,揪我頭發。”小女孩撇了撇嘴,耷拉著眼皮說道,“然後被他媽媽罵了。”

荻原明尋思了一下,表情奇怪的問道:“因為這次不能罵回去或者打回去,所以是他媽媽惹你了,這樣?”

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

荻原明慢慢坐穩下來,繼續尋思著說道:“你是在上小學吧,小學生出現衝突……應該也算正常,不至於直接退學吧。”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荻原明,又看了看荻原明身後神情微妙的七海,和仿若無事般佇立著的岩永琴子,覺得這個組合和年齡好像真的不是會來領養的“大人”。

於是她結束了猶豫,說道:“他在他媽媽懷裏哭哭啼啼的,跟著他媽媽一起罵我。”

“喔,然後呢?”

“我就又把他給打了。”

“……當他媽的麵揍啊?”

小女孩又用力的點了點頭。

荻原明的臉色也微妙了起來,感歎道:“可以,雖然我也見過幾個有勇氣的孩子,但這麽有勇氣還揍的有道理的,你是第一個。”

小女孩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也覺得我揍的對?”

“老實說,不太對,畢竟這會讓你沒法上學,而不好好上學呢,就不好找那些錢多的工作,以後的日子可能更難一些。”

荻原明頓了一下,拍著腿說道:“但聽著真解氣。”

小女孩笑嘻嘻的說道:“對呀,那個女人還想打我,但我跑了。”

“回來挨訓沒有?”

一聽到這個,小女孩那無法無天的氣勢蔫了下去,嘀咕著說道:“嗯,院長爺爺很不高興,訓我了,也說我以後沒法上學了,哼……不去就不去吧,反正學校不好玩。”

荻原明笑了一聲:“上學本就不是讓你去玩的啊,都說了是和以後掙多少錢有關係。”

小女孩似乎對錢這個字挺敏感的,聞言扁了扁嘴,不說話了。

“要是讓你回去上學呢?願意好好學嗎?”荻原明笑著問道,“哦,前提是那個男生的媽媽不會再找你事,你也別繼續揍那個男生——已經讓你揍兩頓了,差不多了,當然,他要是還罵你就另算。”

小女孩想了想,認真的問道:“真的會掙更多錢啊?”

“如果你學習成績夠好,高中畢業之後好好考大學,再繼續進修,會比一般人更容易找到好工作。”荻原明慎重的說道,“當然,隻是相對容易,這事誰都沒法保證,但這已經是普通人麵前最清晰也最有效的一條路了,想要掙錢,很值得一試。”

小女孩咬著指甲,努力將這番尚且不能真正理解的話裝進腦子裏,也在努力的思考著,最後說道:“如果真是這樣,我想試試。”

“其他的呢?”荻原明晃了晃拳頭,“女孩子天生力氣較弱,現在還不太明顯,過兩年你可能就揍不了拽你頭發的男生了,所以想不想學個格鬥什麽的,可以拿來保護自己不被欺負。”

小女孩換了個指甲咬,點點頭道:“好像也不錯?”

荻原明的笑意愈發明顯:“最後一個問題,你被那位院長爺爺訓了之後,討厭他麽?”

小女孩飛快的搖了搖頭:“不討厭,嗯……如果不是一個月不讓我吃零食的話,就更不討厭了,雖然本來就沒多少零食吃。”

“好。”

荻原明從秋千上站了起來,看著那外牆刷著亮眼的顏色,卻又已經斑駁的兩層房屋:“你那位院長爺爺在哪呢?”

小女孩停下啃指甲:“剛才不是最後一個問題嗎?”

“那我換個說法——帶我去找你那位院長爺爺,這樣就不是問題了。”

小女孩麵露不滿,盯著荻原明看了一會,有所明悟的說道:“哦,這就是‘狡猾的大人’……”

“是啊,大人可是很狡猾的。”荻原明愉快的笑著,蹲下身問道,“所以能請你半個忙麽?帶我去找你那位院長爺爺,這次不是要求,是請求幫助。”

小女孩默不作聲的從秋千上站了起來,走向了外牆斑駁的房子。

荻原明跟了上去,七海也自然的跟上,但又被岩永琴子扯扯衣角,慢下了腳步。

岩永琴子用手遮著聲音,在七海耳邊說道:“有沒有很意外,你家主人居然不是討厭小孩子的那種。”

七海略顯疑惑的回道:“嗯,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荻原先生能和小孩子相處的那麽好……”

以荻原明那不喜動也不喜吵的性子,七海的潛意識裏,總覺得荻原明會不喜歡容易吵鬧又容易任性的小孩子。

今天這一幕著實讓她感到意外,也產生了很大的改觀。

七海的思維很奇妙的發散著,發散到了荻原明以後和他自己的孩子相處時樣子,莫名感到一陣淩亂。

也就在這樣的淩亂中,她聽到了岩永琴子接下來的問題。

“這麽說,他其實也是喜歡我這個類型的吧?”

“?”

七海看了看岩永琴子,感覺她的思維也太跳脫了點,扭過頭快跑兩步進了屋。

並不寬敞的玄關放著很多不大的鞋子,室內室外的都有,顯示出這棟房子裏住著一些不大的客人,小女孩換鞋進了屋,回頭看著有些猶豫的荻原明和剛剛進來的七海,說道:“好像沒有多的鞋子。”

荻原明也不糾結,說了一句“失禮了”,便直接走了進去。

玄關後麵是客廳,沒有沙發一類東西,而是幾張餐桌,看起來直接承擔著餐廳的職責,簡單的環境裏布置著一些裝飾和植物,看起來還算溫馨,光線也不錯。

然後是位於房子後牆處的走廊,大概是若有兩人迎麵走過都要錯一下身的寬度,第一間是廚房,後麵看起來是住人的屋子和衛生間。

小女孩直接將荻原明帶到了樓梯旁的房間處,輕輕敲了敲門喊道:“院長爺爺,有……客人。”

看得出來,她對客人這個詞有些陌生。

屋裏傳出了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請進。”

小女孩打開了門。

這是一間類似於昨晚那個女人公寓的個人居室,隻是堆放的東西沒那麽多,也更加整潔幹淨一點,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爺子正從桌旁站起,詫異的打量著荻原明和七海,又在岩永琴子出現在門口時,顯得更加詫異了一點。

出於謹慎,老爺子開口問道:“各位這是……”

荻原明回頭看了一眼岩永琴子,露出了有點奇怪的笑容,轉回頭說道:“放心,是來送錢的。”

老爺子暗暗鬆了口氣,雖然感覺不太像,但萬一麵前這個年輕男人隻是顯得年輕,或者是兄長以及其他親戚呢?

雖然看起來穿的不錯,但也不是沒有衣冠楚楚的父母將孩子送來這裏,然後消失不見再無音信的。

住在福利院的孩子,可不都是失去了父母又沒有親戚的孤兒,甚至有的父母雙方都健在。

可能是因為經濟問題,可能是因為離婚後要各自再婚,又都不想帶個累贅,亦或隻是嫌孩子麻煩從而棄養。雖然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比例上也確實是極少數,但這類人,也恰好是老爺子要麵對的人。

兒童福利院是一個代表著救贖的地方,但在同時,也是一個凝聚並彰顯著社**暗麵的地方。

在鬆下那口氣之後,老爺子露出笑容,表現出了歡迎的態度,畢竟荻原明已經說了,他是來送錢的。

“去幫我倒幾杯水。”老爺子對著小女孩說了一句,又向荻原明致歉道,“很抱歉,這裏沒什麽適合待客的地方,也沒茶葉了,咱們去前麵的餐廳說吧。”

荻原明當先退出房間,不在意的說道:“就是沒有我才來的,什麽都有的話,我還過來做什麽。”

老爺子欣慰的笑著,將幾人迎去了之前的餐廳裏。

招呼幾人坐下後,老爺子一邊入座,一邊自我介紹道:“我是這裏的院長,叫我吉田就好,幾位是從哪裏來的?”

“東京,至於更多的,吉田院長就別問了。”

荻原明沒有自我介紹,以一種異常熟練的姿態,直入主題的開始道:“麻煩給我一個賬戶,我會先捐贈一千萬作為房屋修繕與各項采購開銷,那些勉強在用的電器家具全都該買買該換換,尤其是過冬的取暖設備和衣服,不要省著,後續再麻煩您按照劄幌市區福利院的生活標準,整理出每季度的預算,報給這個號碼,有什麽事也聯係這個號碼。”

說著話,荻原明拿出手機,從通訊錄翻出一個號碼放在桌上。

聽到不僅是一筆大額捐贈,後續還有按照季度的捐贈,吉田老爺子抬了抬老花鏡,驚訝的說道:“這麽多,還是……個人匿名捐贈?”

荻原明點點頭:“嗯,您先記一下這個號碼吧。”

吉田老爺子趕緊拿出手機,將號碼記了下來。

七海幫著小女孩端來了水,看到了手機上顯示的號碼,好奇了一下,因為那並非荻原明的手機號。

而在放下水之後,小女孩一聲不吭的跑進了走廊。

荻原明看著吉田老爺子那已經蠻舊的老爺機,再次開口道:“您的手機也該換換,捐贈裏是包括護工工資的,這裏應該有其他護工吧?”

“有兩個,不過這是孩子上學的日子,護工也回家或者工作去了。”

吉田老爺子歎了口氣,又帶著笑容說道:“以前的日子不太好過,所以十分感謝您的捐贈,真是太感謝了。”

雖然這麽說,但吉田老爺子的神色間,還是帶著一份難以察覺的憂慮與警惕。

而這份憂慮與警惕,在荻原明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真正浮現了出來。

“然後我有兩個要求。”

吉田老爺子看著荻原明的眼睛,凝重的道:“您請說。”

荻原明恍若未覺的說道:“第一,我認識一些兒童谘詢所的工作人員和心理谘詢師,之後會有這個領域的專門人員以每周至少兩次的頻率到來,前期可能更加頻繁一些,負責這裏孩子的心理健康教育,我要求這名谘詢師具有對護工的監察權和辭退權,包括您,也要盡可能配合谘詢師的工作。”

“我希望從這裏走出去的,是一個內心健康,有著正確三觀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帶有各種問題,難以在社會生存的人。”

吉田老爺子慢慢的鬆了口氣,眼中的警惕轉為了欣喜。

來這裏的孩子原因複雜,但無論是父母出事的,還是出生在會將孩子棄養的家庭中的,亦或是因為家暴等緣故在家裏活不下去,從而被強製轉入的,都或多或少帶有心理問題,就算問題不嚴重,也會有一項名為缺愛的現實擺在麵前。

而這樣的一群“問題兒童”生活在一起,那些負麵搞不好還會互相發酵。

吉田老爺子何嚐不知道這裏的孩子需要一些心理輔導,但聘請專業人員的價格根本不是一個缺乏資助的兒童福利院能承受的,隻能是身為院長的他和有意願的護工自學一些,並試著去做。

但是由於並不專業,這樣的溝通對話很容易收效甚微,甚至會一不小心起到反效果,加上孩子數量不少,問題又複雜多樣,他們也實在是力不從心。

能維持一份表麵的和諧安穩,就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的結果,而那些刻在孩子靈魂深處的東西,則會如同一顆不定時炸彈那般,一直伴隨著他們。

所以這樣的一份協助,意義和生活資助同樣重大,甚至長遠來看猶有過之,也隻有真正的有心之人,才會做出這種資助。

吉田老爺子起身離座,彎下蒼老的身體,鄭重的向荻原明鞠了一躬。

“我代表這裏的孩子,謝謝您。”

荻原明同樣起身,把老爺子扶了起來,搖搖頭說道:“用不著謝我,您應該把咱們當成同一邊的,隻是在各自出力而已。”

“各自出力……哈哈,原來是這樣,您真是有心了。”

吉田老爺子高興的笑著,和荻原明各自坐了回去,滿懷感慨的說道:“這不是您第一次資助兒童福利院吧?”

荻原明點著頭道:“嗯,確實在資助著一些狀況不佳的,不過北海道這邊還沒有。”

不然也不會這麽熟練。

而這,便是荻原明的功德來源。

不僅僅是維持生存的資助,更重要的是撫平創傷,重塑人生的“教化”。

雖然不是荻原明親自去做,但源頭終究在他這裏。

而他做的也算用心,比如最初隻是以慈善名義和相對較低的報酬,去招募願意做這件事的專業人士,招來了有那份意願和愛心的人後,又給予了他們完全可以當主職的薪酬。

在意願和錢都很充足的情況下,那些人也做的盡心盡力,收效良好,也會舉薦一些和他們相同的人,應付荻原明一些新的資助,保持人手的充裕。

這個社會的整體確實傾向於冷漠與灰暗,但也總有一些傻子在堅守各種各樣的底線,為各種各樣的傻事而努力,讓這個社會不至於變得太糟。

比如麵前這個訓斥和扣了零食之後,都沒讓小女孩不喜歡的吉田院長,比如受雇於荻原明的那些谘詢師,和受他捐贈的一些院長護工,再比如旁邊撐著臉蛋的金毛蘿莉。

“對了。”吉田老爺子推了推眼鏡,“您還有第二個要求是吧?”

“嗯,那就是……”

荻原明正說著話,之前離開的小女孩返了回來,走到荻原明身邊,舉起了手中的一盒牛奶。

“給。”

荻原明挑了下眉頭,將牛奶接了過來,問道:“給我做什麽?”

小女孩挺認真的回答道:“你是來送錢的。”

在吉田老爺子哭笑不得的嗬斥中,荻原明打開牛奶灌了幾口,砸著嘴說道:“行,這理由很好,然後,如果這小姑娘沒跟我說謊,她的退學理由其實不能怪她,最多算是反抗過頭了?”

吉田老爺子歎了口氣,無奈的搖著頭說道:“不管怎麽說,動手打人是不對的。”

“那第二個要求,聽說您把她一個月的零食扣了,要不算了吧。”

“……啊?”

在吉田老爺子的驚訝中,荻原明已經結束了第二個要求的話題,向岩永琴子問道:“她返校的事,能交給你不?”

岩永琴子想了一下,理解道:“兔子怕狼,卻不一定認識老虎嗎……好吧,這件事交給我。”

“那麽今天就收工了,哦對了吉田院長,快點把銀行卡號給我,我趕飛機,還有,給這小姑娘報個格鬥班,錢算我頭上。”

吉田老爺子正準備去拿卡,聞言又怔了一下:“她本來就夠野的了……”

“沒事,我這邊的谘詢師都習慣這茬了,會好好告訴她什麽時候該動手,什麽時候不該動手。有力量才會有勇氣,才能在該反抗的時候站出來,讓該挨打的人挨頓打。”

“這份勇氣如果被現實磨平,那實在是太可惜了。”

荻原明舉著手中的牛奶,如同幹杯一般,痛快的灌進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