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新開業的六天馬商場附近,咖啡廳。

靠窗位置坐著一男一女。

這種地點與組合,通常會讓人想到約會中的情侶,然而不管怎麽看,兩人都沒有半點約會的樣子。

男人靠在吊椅上,悠閑的翹著腿,溫和而帥氣的臉上掛著淺笑,手在藤椅扶手邊緣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而他對麵的女人……不,應該說是女孩,正微微低著頭,手指深陷在黑絲包裹的大腿夾縫,眼中帶著與年齡不符的陰沉,因煩躁而不停踮著腿,深陷在難以抉擇的掙紮之中。

良久之後,她抬起了頭,俏麗的臉上已然失去表情,恢複了平日裏似乎有些困倦的平淡,隻是眼中的掙紮之色還未褪去,暴露她的內心並不像表麵這般平靜。

“怎麽,決定好了嗎,霞之丘小姐。”

萩原明微笑著問道。

明明是很好聽的聲音,可在霞之丘詩羽耳中,卻宛若惡魔的低語,她暗暗咬了咬牙,手指不自覺的抓緊腿部內側的軟肉,誘人的薄唇微微開合,卻一時間沒能發出聲音。

“不能接受關乎身體的交易?”萩原明摸了摸下巴,貌似不解的說道:“但是光憑我這張臉,你應該也不算吃虧才對。”

聽著這堪稱厚顏無恥的話語,霞之丘詩羽忍不住抬起頭,撇了對麵男人一眼,但當那張臉映入眼簾時,她還是沒能成功露出看垃圾的眼神。

確實不算吃虧,不光是臉,還有能給人安全感的高大身材,僅憑如此良好的外表,就足以讓不少女性甘願倒貼,亦或是來一個充滿溫度的夜晚。

如果再加上那尚不明晰,但絕對不低的權勢,就算明知是玩物,大概也會令不少女人趨之若鶩。

“而且說起來,清白的價值主要來源於道德觀念賦予其的意義,說珍貴確實很珍貴,但說不珍貴,也不過是熱戀期女孩子腦子一熱就能送出去的東西,之後就算分手,實際上也沒有太多影響,都這個年代了,誰結婚前還沒談過點戀愛呢。”

萩原明的聲音中沒有奚落,沒有嘲諷,仿佛隻是陳述著一個很普通的常識,有那麽一瞬間,霞之丘詩羽甚至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如果是擔心給你造成不良影響,那也大可不必,我不會出現在你的朋友或家人麵前,也不會幹涉你的生活甚至戀愛,更不會向其他人暴露什麽,雖然交易內容是給我當三個月情人,不過每周我最多找你兩次,如果確實有事,你也有權拒絕,在這期間,我不至於做出汙蔑你人格尊嚴這種沒品的事,我們隻是交易的雙方,各取所需,各自平等。”

放在半個月之前,霞之丘詩羽完全無法想象自己會耐心聽完這樣的話,她本應帶著看垃圾的眼神,將咖啡潑到對方臉上才是。

但之所以認識對方,之所以坐在這裏,就是因為她做出過類似的舉動,並得到了極其糟糕的教訓,當然不會再那麽衝動。

筆名霞詩子的她,本應是前途光明的暢銷輕小說作家,然而在連載完成名作《戀愛節拍器》後,她遭遇了極其狗血的意外——被一個財閥的大少爺給看上了。

霓虹姑且是個現代化的法製社會,雖然肯定有些陰影,但那些財閥家族的繼承人通常都有良好的教養,不至於隨便用出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所以那位大少爺也隻是比較正常的追求了一下。

問題出在那位大少爺某次糾纏時,感到煩躁不堪的霞之丘詩羽一時衝動,將手提包揮了過去。

雖然力道沒多大,包裏也沒放什麽硬物,但包上的金屬掛飾卻刮傷了那位大少爺的額頭,破了點相。

然後,她便切身體會到了一些社會的陰暗麵。

霓虹是一個等級製度很嚴的國家,上層人被一般人傷在額頭這種涉及顏麵的地方,已經構成了強烈的冒犯,甚至會在圈子裏淪為笑柄,想要避免這種結果,就必須給予“懲罰”來表明威嚴。

所以,霞之丘詩羽的新書被出版社拒絕了,而且不出意外,無論下一本還是下下本,就算換到其他出版社,也都是相同的結果。

對於充斥著創作熱情的霞之丘詩羽,這一擊,就等於同時斬斷了她的理想與前途,就仿佛從有著無限光明的天空,瞬間墜入漆黑冰冷的深海。

而在那位大少爺來欣賞她充滿憤怒與無力的落魄姿態時,荻原明從旁邊走來,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好久不見,淺井公子。”

這句話讓淺井少爺下了車,熱情的打著招呼。

第二句是:“我是這位霞之丘小姐的讀者,對她本人也很感興趣,如果沒有什麽急事,能否讓我先和她聊聊?”

這句話讓淺井少爺又上了車,踩著油門就走人了。

至此,霞之丘詩羽意識到萩原明有能力幫她擺脫困境,但無論出於自尊心還是基本禮貌,都不可能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求助這麽多。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在了解事情始末後,荻原明提出了那個交易。

當三個月情人,換她的輕小說正常出版。

最初她很憤怒,但荻原明又是兩句話,就讓她的怒火像是被潑了涼水一樣熄滅。

第一句是:“想讓那位大少爺連頭被刮破都當無事發生,我就需要欠下人情,我的人情很有價值,沒道理為一個陌生人平白付出,隻接受感興趣的交易。”

第二句是:“我不欠你什麽,也不曾傷害你,相反,我隻是提出了一個對你有幫助的交易,你可以自由選擇接受或不接受,所以我不能理解你的怒火——你在憤怒什麽?憤怒於我不夠‘善良’?不願‘無私奉獻’?”

在那之後,霞之丘詩羽在內心的掙紮中渡過了一周。

而這一周裏,又發生了一件事。

她為安藝倫也的遊戲劇本寫出了初稿,卻沒有被立即采納,在長達三日的思考後,安藝倫也依然沒能說出不采納的原因。

就像曾經想讓安藝倫也決定成名作的結局時那樣,她又一次沒有得到答案。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她會為此失落,生氣,但也不至於有太大反應。

可身處再也無法拿起筆的黑暗裏,她唯一想到的出路,就是隱藏自己的身份,以一個新的筆名去寫遊戲劇本,以此維持自己的前途與創作的理想。

也因此,她才能在如此糟糕的狀態下,抱著置之死地而後生般的心情,寫出遊戲劇本的初稿。

她很努力,所以這件事,便被賦予了更加強烈的感受。

就像從漆黑的泥潭伸出手,無法說話,隻能無聲的祈禱著,祈求著,卻沒有被那個人緊緊握住。

所以,她如同一個溺水的人,在絕望中不管不顧的,抓向了布滿利刺的救命繩索——

也就是荻原明留下的號碼。

但坐在氛圍安靜的咖啡廳中,喝著沒有加糖的苦澀黑咖啡,她終於在濃鬱的苦味中恢複了一些冷靜,並強迫自己做出拒絕**,直麵坎坷的決定。

不過在那之前,她有些好奇的事想搞清楚。

“為什麽會提出這樣的交易?我不是說交易內容,而是說,為什麽會提出?”霞之丘詩羽盡可能平靜的問道,“雖然我對自己的容貌與身材還算有自信,但隻要你想,身邊應該不會缺少同樣漂亮的女人,哪怕是女高中生。”

“要說為什麽……”荻原明摸了摸下巴,“那些漂亮的,不一定像你那麽有意思啊。”

這一句,荻原明沒說實話,或者說沒完全說實話。

真正的理由,當然是因為這是一個讓他感覺不錯的動漫女主。

穿越了,見到上輩子喊著“這是我老婆”的妹子,怎麽可能沒點特殊的心思,而作為無根浮萍般的穿越者,本就缺乏很多環境和心理上的束縛,手中又握有財富與權勢,沒點想法才是不正常的。

當然,這不代表荻原明沒有底線為所欲為,在他看來,那很沒品。

“好看的皮囊並沒有千篇一律那麽多見,有趣的靈魂又確實是萬裏挑一,文學上的才華也不是什麽簡單的東西,既然三者兼得,你應該對自己由內而外的魅力更有自信一些,霞之丘小姐。”

雖然立場隱隱有些敵對,但不得不說,這樣的誇讚,確實讓霞之丘詩羽感到很舒服。

她搖了搖頭,壓下心中的動搖,並為了防止自己再次出現動搖情緒,將準備好的話沒頭沒尾的說了出來。

“抱歉,荻原先生,今天本來打算……但現在,我……我反悔了。”

霞之丘詩羽不是厚臉皮的人,考慮到將對方約出來的本意,這種反悔顯然等於放鴿子,說嚴重點能算戲耍,為了盡可能平息對方的怒火,她誠懇的低下了頭。

“沒關係,我們的交易尚未成立,不算背信棄諾,也無需為此道歉。”

出乎霞之丘詩羽意料,對麵的男人表現出了與想象中不符的大度,甚至還勸了她幾句:“你似乎不是被虛榮心支配的女人,本就沒必要因為一時的不公變成玩物,以你的年齡和才華,機會還有的是,接受交易才是一種不理智。”

“另外,這項交易在我這裏長期有效,因為別的事情也可以,就當是一條退路吧。”

霞之丘詩羽的眼中透著些許不信任,尤其是在受到“有錢人”的壓迫之後。

心中一動,她以嘲弄的口吻說道:“退路?等我離開後,你是不是要給那位大少爺打個電話,表示和我沒‘聊’成,讓他用更強硬的手段限製我的一切,直到我乖乖送上門去?”

“收回你低劣的激將法,也不要把我想的那麽沒品,霞之丘小姐。”

荻原明收起笑意,直視著霞之丘詩羽的眼睛。

“也許在你看來,我的行為非常卑劣,但對我而言,隻是列出一項公平的交易,提出了互相對等的籌碼。”

“我們誰都不欠誰,但卻都有對方渴求的東西,因為交易是由我提出,因此可以理解為我是更加渴求的那一方,倘若能得到你的同意,我甚至應該感激,所以自始至終,我都保持著對你的尊重。”

“但你好像從未把我說的各自平等當回事?可以,倘若你要用‘反抗’證明自己是地位低下的一方,請自便。”

霞之丘詩羽不自覺的扭過臉,躲避著對方帶有失望意味的視線,這一刻,她心中萌生出的尷尬與羞愧,甚至比說出反悔的時候更甚。

她很難想象對方這些話都是認真的,但無論怎麽看,對方都認真到不能再認真,包括所謂的尊重與平等,相比之下,保持著猜疑和抗拒,毫不坦誠的她,反倒顯得非常不堪。

“奇怪的家夥……”霞之丘詩羽小聲道。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人這麽多,也總該存在一些異類。”荻原明拿起已經不熱的半杯咖啡,抿了一口便放回原處,“我以為霞之丘小姐是明白的,畢竟你也差不多是個異類了。”

這話倒是讓霞之丘詩羽很讚同。

也許是找到了互相理解的相似點,她稍微放鬆了一些,恢複了平日裏的鎮定,抬起頭道:“今天的事很抱歉,我沒有戲弄你的意思,隻是……心有點亂。”

“我能理解。”荻原明歎了口氣,遺憾的望向窗外新開業的六天馬商場,“本來還準備順便一起去逛逛新商場,看來這下去不了了。”

出於歉意,霞之丘詩羽說道:“其實也可以……”

荻原明擺了擺手:“算了吧,我不喜歡擁擠的地方,沒想到有這麽多人。”

霞之丘詩羽同樣不太喜歡擁擠,順勢說道:“那麽今天,就當是感謝你當時幫我解圍了,可以嗎?”

“雖說是舉手之勞,不過對方好歹是淺井家的公子,感謝的話一杯咖啡可不太夠。”荻原明重新露出笑容,拿起桌上的菜單,“正好我還沒吃午飯,不介意出點血吧,霞之丘小姐。”

這合理的台階,讓霞之丘詩羽真正的鬆了口氣,也露出了一絲微笑:“當然。”

“那就……”

就在兩人的氣氛緩和下來,真的容易被人誤認為是情侶的時候,一個聲音從霞之丘詩羽斜後方傳來。

“詩羽學姐?”

在聲音出現的那一刻,坐在對麵的荻原明,清楚看到了霞之丘詩羽驟然瞪大的眼瞳,和臉上的驚詫與慌亂。

於是他順著聲音,看到了明顯是學生的一男……和一女。

戴著大圓黑框眼鏡的男生,和戴著雪白貝雷帽,差點就忽略了的嬌小女生。

荻原明一個戰術後仰。

什麽叫瞌睡了有人送枕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