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們為他立的第一座神像,也是最宏偉莊嚴的一尊神像。

以前,看著這樣的“自己”,謝憐都是泰然受之,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但這一刻,他卻覺這尊金光璀璨的巨像無比陌生,忍不住心想:“這真的是我嗎?”

那邊,風信和慕情在分頭查看有沒有被困未被發覺者。謝憐心頭那絲迷惑一閃而過,見人群漸漸安定,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忽覺身上傳來一陣壓力,謝憐一顆心當即繃緊。

那座天塔,畢竟太高、太沉重了。

那神像似乎也微覺吃力,雙手輕顫,雙足下陷,高大的金身也被壓彎了一點,隻有微笑依然不變。謝憐見狀,立即再召法訣。可法訣斥出,心中卻是一涼,那金像非但不起,竟是又彎下了一點腰,眼看著隱隱就要托不住了。

謝憐的雙手也跟著輕顫起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在他的認知裏,他要打哪座山,哪座山就應聲而倒;他跺一跺腳,意欲震撼之處便地動山搖。而他從未感受過的這個東西,叫做“力不從心”。

萬不得已,謝憐一咬牙,飛身而上,在那巨大金像腳下坐定,猛地再次舉手召動法訣。這一次他以親身上陣,那金像果然再起,猛一昂首,重新將那傾斜的天塔、頂了起來!

雖說是硬扛了下來,但謝憐背上和心內已是冷汗涔涔。而皇宮內外無數人不知他有苦不能言,已經前赴後繼地對這奇景金像跪拜起來,呼道:“國難當頭,太子殿下顯靈了!”

“殿下請一定要救救我們!”

“救黎民!護蒼生!”

謝憐咬牙一陣,勉強道:“請大家起來,都退開,退遠一些,不要圍在這裏,我……”說到這裏,他發現自己居然中氣不足了。他的聲音被湮沒在海潮一般的高呼中,越想放大,越發現自己的渺小。謝憐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大喝,一隻手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腳腕。他一低頭,見竟是戚容,忙道:“戚容,你快下去告訴大家不要圍在這裏,當心塌了!”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而謝憐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後,驀地一陣毛骨悚然。

以前的他,別說是說這種話了,連這種念頭都絕不會有。就算天真要塌下來,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頂住。而現在的他,發現了一件極為可怕的事:不相信了。

不光人們不相信他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了!

戚容卻隨口道:“怎麽可能塌了,不是有你頂著嗎!”

聽了這一句,謝憐心又是一抖。戚容卻渾沒注意他微微發青的臉,眼冒綠光,道:“表哥,我來幫你吧。”

謝憐一怔,道:“你幫我?你怎麽幫我?”

戚容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說你知道怎麽製造人麵疫的方法嗎?你把那個方法告訴我,我幫你去詛咒永安人。我幫你殺死他們!”

……他果然躲在床底下把三人的話都聽進去了!

謝憐氣到無力:“你……你簡直胡鬧!你知道什麽是詛咒嗎?”

戚容卻滿不在乎地道:“知道啊。不就詛咒而已嗎?表哥我跟你說,我在這方麵很有天分的,我經常詛咒我爹,我懷疑他就是被我咒死的,你……”

“……”謝憐聽不下去了,道:“你走吧。”

戚容忙道:“不!不!好,你不告訴我怎麽詛咒也行,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麽才能避免得人麵疫?”

謝憐心一懸,戚容又道:“你知道的吧?你知道為什麽士兵不會感染不是嗎?表哥,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麽,好不好?”

眼下還有許多宮人都聚在這附近,不知有多少雙耳朵在聽著,謝憐生怕走漏風聲鬧出什麽事來,閉口不語。但果真有人按捺不住了,抬頭問道:“太子殿下!這是真的嗎?”

“您真的知道怎麽樣能治好人麵疫?!”

“那為什麽不說出來?”

那些人眼中冒出和戚容一般的綠光,謝憐緊閉著嘴,齒縫間迸出幾個字:“不!我不知道!”

人群有小幅度的**,但不大。這時,風信回來了,遠遠一見戚容趴在謝憐身旁便喝道:“幹什麽幹什麽!”

謝憐立刻道:“風信,把他帶下去!”

風信應聲而來,戚容卻猛地抓住謝憐,熱切地道:“表哥,你一定會把永安人都打敗、都趕跑的是不是!你會保護我們,你一定會的吧!是不是?”

若在幾個月前,也許謝憐還會滿腔熱血地大聲答道:“我會保護你們!”可現在,他不敢了。戚容神情激動至極,謝憐看著他微覺迷惑。因為他很清楚,戚容根本不是會憂國憂民的那種人。就算國家危在旦夕,他也應該隻是害怕居多,為什麽會這麽激動?須臾,他又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來。戚容那個父親,似乎也是個永安人。

見他不答,戚容的聲音突然淒厲起來:“太子表哥!你不會真的就這麽放著不管吧?難道我們就這樣任由別人這樣糟踐欺辱?難道、難道我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聽了他的質問,謝憐心中一陣悲哀。因為他發現,戚容沒說錯,麵對這樣的情形,他真的的……沒有一點辦法!

風信道:“我去請國主再關他禁閉。”

戚容被他帶下去了還在兀自掙紮,大吼道:“你一定要頂住啊。你一定不能倒啊!”

不能倒!

謝憐也知道,他不能倒。就算附近百姓都撤走了,可這天塔還是不能倒。若是倒了,不光這裏皇宮百年古跡毀於一旦,神武大街的主幹,還有許多人家的房屋也要被砸個稀爛。並且,這塔中還封存著無數曆代先人留下的稀世珍寶、百年古卷,一時無法全部轉移,天塔倒了,就全都沒了。而它所鎮守著的仙樂國的王都之氣,也就徹底斷了。

可是,他的法力,如那永安的水源一般,似乎正在日漸枯竭。要支撐起這座巨大的金像,他就暫時不能離開此處,隻能將守城事宜交給風信和慕情,固守原地,靜心打坐。因為這座五丈金身原本是坐鎮太蒼山皇極觀的神像,謝憐把它召來了這裏,原本的信徒們沒有神像可以拜了,也一窩蜂湧到這裏,在露天之下對它祈福。雖說這裏是皇宮,外人理應不得入內,可一來地洞把宮牆震塌了一段圍不住了,二來眼下仙樂國皇城局勢混亂不堪,不夠人手管,三來也怕引民憤,再起動|亂,也不得不放他們進來。

謝憐坐定一處,國主和皇後每日都來此看望他。渾渾噩噩熬了數日,他一邊全力支撐著那天塔,一邊積蓄力量,待機會抽身。國主也不比他輕鬆,頭發已盡數花白,分明正當壯年,卻仿佛年過半百。父子相見,相顧無言,卻比以往和諧多了。

皇後從小看著謝憐長大,從來隻見過愛子的靈秀之姿、天人之態,眼下看他苦守此處,飽經風吹日曬雨淋,還不肯讓人靠得太近為他遮擋,心中酸楚,親自在烈日下為他撐傘遮陽。撐了一會兒,謝憐怕她站久了累著,道:“母後,回去吧,我不用。你們都不要靠近這裏,也不要差人靠近,我怕……”

他怕什麽,終歸是欲言又止。皇後背對著聚集在此的信徒們,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流淚了:“皇兒,你受苦了。你……你怎麽這麽遭罪呀!”

為了掩蓋憔悴之色,皇後妝色甚濃,這一流淚,衝花了妝粉,更加顯露出來這隻不過是個青春不再的婦人。她心疼兒子,為兒子哭泣,卻還不敢哭得大聲,生怕被後麵百姓發現,國主扶著她的肩,謝憐也怔怔看著她。

人在任何時候受了苦,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最疼愛自己的人,對謝憐而言,這個人無疑就是他的母親。或許說來實在沒用,但累日煎熬,一刀一刀割到現在,這一刻,他真想變回一個十歲的孩童,撲到母親懷裏大哭一場。

然而,時至今日,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選的。父母處境已是十分艱難,這麽多百姓也在下麵巴巴地看著他,他是絕不能表露出一絲軟弱的。如果連他都頂不住了,還有誰能頂住?

於是,謝憐違心地道:“母後,您別擔心,我沒事。孩兒一點都不苦。”

苦與不苦,隻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幾名宮人扶著國主與皇後,一步一回頭地離去後,謝憐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闔起了眼。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天邊暮色|降臨,夕陽殘照,底下稀稀拉拉的,也沒剩幾個信徒了。

但他一低頭,卻見身邊不遠處,孤零零地放著一朵小花。

謝憐並不是很確定那裏是什麽時候多出一朵花的,騰出一隻手,將它拾起。

那是一朵極小的花。雪白的花,清綠的萼,細弱的莖,猶帶露水,仿若淚滴,很可憐的樣子。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識,不起眼卻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將那花握緊,貼近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正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血腥味,掩蓋了這一縷清幽的花香。謝憐一抬頭,眼睛全是花的,而一個身影吼叫著向他撲來:“為什麽!為什麽!!”

謝憐一驚,揮袖將那人斥開,勉強提神道:“什麽人!”

那人被他一袖揮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謝憐還要撐著那五丈金像,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但他一下子就認出這人是誰了。這人隻有一條腿——是那個給他送過傘,又被他親手截了一條腿的青年!

那青年渾身是血,一雙手掌血跡斑斑,竟是一路手腳並用爬過來的,地上還留下了一道駭人的血痕。他勉強坐起,謝憐愕然道:“你、你怎麽出來了?你不是在不幽林修養嗎?”

那青年不答他,手足並用朝他爬來。因他隻有一條腿,看來十分駭人,謝憐道:“你……!”

那青年猛地提起僅剩的右腿的褲管,道:“為什麽!”

定睛一看,他右腿上,赫然是一張扭曲的人麵!

這時謝憐最擔心的事之一,果然發生了。若不是他本來就坐著,隻怕是就跌倒了。那青年拍地大吼:“為什麽你割了我的腿!我還是複發了!我的腿也沒了!為什麽?你還我的腿!你還我的腿!”

送傘那日,這青年把傘塞到他手裏時的一笑曆曆在目,眼下卻是狀如瘋癲,這對比太過慘烈,謝憐腦中一片混亂,稀裏糊塗,顫聲:“我……”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道:“我……我幫你!”

說完,立即施法,壓製那青年腿上的疫毒邪氣。誰知,四周響起一片哀嚎聲,又有三四個人撲過來了,均是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殿下,你看我的臉,我割了半張臉,為什麽還是沒有痊愈,為什麽?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治好啊!”

“殿下,你看我,你看看我變成了什麽樣!”

血淋淋的畫麵一幕接一幕強行往他麵前塞,謝憐雙眼發直,雙手不知往哪兒揮,喃喃道:“不看,我不看,我不要看!”

原來,不幽林裏的人麵疫患者們集體複發後,終於爆|發一場大亂,居然衝破了看護他們的士兵和醫師,全都跑出來找他了!

既然他們已經跑出來了,如果不趕緊壓下這群人的疫毒,隻怕人麵疫會擴散得更快。謝憐閉上眼,勉強運力,想助這幾人壓下疫毒,暫緩病痛。然而,這邊剛壓下,馬上就有更多的人向他湧來:“殿下,還有我!也幫幫我吧!”

被十幾人包圍著,謝憐恍惚覺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搖搖欲墜,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殿下,為什麽你給他治了,不給我治?”

漸漸地,環繞在他四周的聲音變了:

“為什麽你給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給我治我卻沒好多少?你不是神嗎?怎麽這麽不公平!我要公平!”

謝憐爭辯道:“沒有,我沒有不公平,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們病情不一樣……”

“你要麽就別幫,要幫就幫到底,現在想撂擔子不幹了算什麽意思?由得你嗎?”

謝憐有點兒喘不過氣了,道:“我不是要撂擔子,我隻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麽治好這個病?”

謝憐張了張口:“我……”

“你知道那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告訴我們?!”

謝憐抱頭道:“我不知道!”

“你撒謊!我已經聽人說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訴我們,根本就是想讓我們一直這樣求著你、好騙取我們的供奉!騙子,你是一個騙子!”

“到底方法是什麽,你快說啊,你還不說!!!”

謝憐麵色蒼白,兩眼發空,被無數雙手推來搡去,還有的手已經惡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於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叫道:“……救命啊——”

似乎有人在拉開這些手,又似乎沒有,他不是很清楚,隻知道這些滿臉血疤、缺胳少腿的人們似乎要將他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聲聲鬼哭一般的號角。眾人隻顧自己哭嚎撕扯,根本不管這號角,謝憐卻是猛地一個激靈。因為他知道,那是永安人勝利的號角聲!

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撐不下去了,身體一傾,撲跪在前方。與此同時,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撐了數日的五丈金身,也和他的動作如出一轍,瞬間失去了生命般,轟然倒塌。

伴隨著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高大沉重的天塔壓了下來,和金像一同粉身碎骨!

金身本身是不會碎的。然而,由於謝憐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身上,希望它能撐住那天塔,它早就變得極為脆弱了。不幽林裏逃出的病人們逃的逃、死的死,傷的傷。皇宮、大街內人流瘋狂流竄,有躲那天塔殘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極的人麵患者的。謝憐雙手捂頭,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門。

城樓起了火,黑煙滾滾,謝憐搶上樓台,與無數狼狽撤退的士兵擦身而過。在城樓上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辦,隻能頂著一臉的黑灰和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茫然地俯瞰下方。模糊的視野裏,屍殍滿地,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戰場之中,大袖飄飄。那身形不是個少年,而是個青年,一回頭,遠遠望見了他,身為瀟灑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見狀,謝憐厲聲道:“不要走!!!”

前兩次見他,他都是用的假皮,但謝憐直覺,這次的,一定是真身!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過城牆,縱身一躍,跳下城樓。

這一生之中,謝憐曾無數次從極高之處往下跳。仗著他法力高強,武藝精絕,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驕傲而愜意,每一次,都是一個標準的神話裏天人登場的情形。而這一次,他不再是個神話了。

他一落地,沒站穩,反而歪向一旁,一陣鑽心劇痛瞬間從腿部傳遍全身。

他摔斷了腿。

·

摔斷了腿,其實也沒什麽,很快就能好了。隻是,從那日以後,謝憐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仿佛丟了魂一般,再也沒有原先的凜凜神威了。敗了第一場,就有第二場,第三場……他不想出劍,也不想出陣,卻因為沒有別人擋在麵前代替他,隻能硬著頭皮上。上了戰場,他倒也沒有消極懈怠,是真的盡了力,但不知為何,明明就算按實際年齡算他也才剛及弱冠之年,握劍的手卻已經開始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顫抖了。

哆哆嗦嗦,滿心恐懼,而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具體是哪一個人、什麽東西讓他恐懼。到了後來,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將士們都漸漸對他失去了耐性。

謝憐知道,許多人中開始流傳這一個說法:這是什麽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麽也不能反駁。隻因為,謝憐自己也在懷疑:莫非他真的變成瘟神了?

若隻是如此,倒也還好了。對仙樂國而言,真正的滅頂之災,是人麵疫,終於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兩千人、三千人……到後來,謝憐已經不敢去問,今天又有多少人傳染了。

仿佛是對他下達最後的宣判,這一日,天界終於對他打開了大門,傳達了一個消息給他:太子殿下,該回上天庭了。

這一趟回去,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麽,不言而喻。風信和慕情都難得的有點兒不安起來。謝憐卻是惦記著別的。他對那二人道:“走之前,我想再去個地方看看。”

風信道:“去哪裏?”

謝憐道:“皇極觀。”

沉默片刻,風信道:“別去了。”

謝憐卻已自顧自地走出去了,風信道:“殿下!”攔不住他,也隻好和慕情一並跟上。

三人徒步上山。

皇極觀,這是謝憐第一座神殿拔地而起之處,也是他第一座神像落成之處。不過,在國師的要求之下,那三千弟子早已被盡數遣散下山了,現在的皇極觀,隻是一座空觀罷了。

走到半山腰,謝憐向下望去。隻見皇城內,四處都是一簇一簇的明亮火光,映著漫天星輝,甚是好看。風信卻憤怒至極,罵道:“這群瘋子!”

謝憐定定望著那火,風信再次道:“別看了!有什麽好看的!”

這段日子,風信罵了謝憐無數次:你是喜歡給自己找苦吃還是怎麽樣?但其實,謝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麽樣。他隻知道,隻要他又有一座宮觀被人燒了、砸了,他就控製不住自己,一定要親自過去看一眼。看了又不說話,也不能阻止,隻是眼睜睜的站著罷了。有什麽好看的?他也不知道。

這時,太子峰上也有火光亮起。風信驚愕萬狀,道:“怎麽他們居然連皇極觀也不放過?!這些人是被挖了祖墳還是……”

話音未落,他就閉了嘴。因為他想起來,眼下仙樂國許多人所遭受的痛苦折磨,隻會比“被挖祖墳”這種玩笑話更厲害。

然而,這火原本不大,起了一會兒,又滅下去了,似乎是給人撲滅的。這下,風信倒是驚了。因為這些天來,隻有人敢放火,從沒人敢撲火。若是有人勸解或是攔著不讓那群窮凶極惡之徒放火砸殿,就會被等同於“瘟神”謝憐本人,往死裏打。鑒於這個原因,三人早就不敢再在凡人麵前顯靈了,俱是隱了身形。

三人一路上山都聽到乒乒乓乓的鬥毆之聲,到了太子峰,果然,那仙樂宮早被人拆得七七八八了,隻剩一個大殿的架子和四麵牆壁還在,偌大的神台上早就沒有神像了,而有一群雜七雜八的人正在這殘破的大殿門口打成一團,邊打邊叫囂:“你這狗雜種!死小鬼!你他媽是在這裏給你老婆破的處還是怎麽地,這破爛觀是你的**不成?!”

謝憐一看就知道,這夥人肯定不是出於憤怒才來砸他廟的,隻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流民,或是為趁火打劫,或是單純圖個好玩兒,就來燒廟了。但是到如今,他也不太在乎到底砸他廟的到底是什麽人了。正在此時,在這一陣狂毆亂鬥中,一個少年凶狠至極的聲音穿透了夜空:“滾!!!”

仔細聽來,這竟是一個人在和這一群人廝打。而且,這一個人才十幾歲,就是個半大的孩子,卻絲毫不肯示弱,也不落下風。但畢竟以一對多,那少年已是滿臉血汙,臉上也青青紫紫,皆是傷痕,臉都看不清了。風信道:“這小子,長大了必是一條好漢!”

這時,忽有一個漢子眼露詭光,地上搬了一塊大石便要砸向這少年後腦。謝憐一見,一揮手,那人搬起的石頭反彈,砸到他自己的臉,慘叫一聲鼻血狂飆。那少年一愣,回頭提起拳頭又是一通砰砰哐哐的暴打。他打人的架勢太可怕,把一群成年人都嚇跑了,邊跑邊指他,虛張聲勢道:“媽的!等著!等著老子帶人來收拾你!”

那少年冷笑道:“敢來我就要你的狗命!!!”

那夥人嚇得夠嗆,跑得更快了。那少年罵完,衝去一旁已熄滅的火堆上狠狠踩了幾腳,把粒粒火星都踩得氣絕了,這才進去大殿,從地上撿起一張紙,小心翼翼地撫平了,掛在半空中,最後,才靠著神台,在地上坐著出神了。

謝憐走近前去,輕飄飄地掠上神台,發現這少年掛在空中的竟是一張畫。落筆稚嫩,一看就是沒學過畫的人畫的。然而一筆一劃都認認真真,儼然是一副太子悅神圖。看來,這是用來代替那尊被他召走的神像的。風信道:“畫得很不錯!”

這麽多天來,風信好容易才見到一個還肯維護謝憐的人,方才就激動得恨不得上去幫他打架,現在看這少年自然是感覺什麽都不錯的。而慕情垂眸,目光閃動,似乎想起了什麽,但沒說話。謝憐抬手,輕輕碰了碰那畫。

也並不如何明顯,隻不過如一陣清風拂過罷了。那少年卻驀地把頭從雙膝上抬起,一張傷痕累累的麵容仿佛瞬間被點亮了,道:“是你嗎?”

風信驚道:“這小子怎麽這麽賊?”

慕情道:“走吧。”

謝憐微一點頭,正欲轉身,那少年卻撲上神台邊緣,呼吸微微急促,道:“我知道是你!殿下,你不要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聞言,三人皆是一愣。那少年似乎極為緊張,握拳道:“雖然,你的宮觀被燒了,但是……你不要不開心。我今後會給你造更多、更大、更華麗的、誰都比不上的宮觀。沒有人會比得上你。我一定會的!”

“……”

三人默然無語。

這少年衣衫襤褸,灰頭土臉,鼻青臉腫,慘兮兮的,卻說著這樣有誌氣的豪言壯語,真令人啼笑皆非,不知作何感想。仿佛是怕自己的聲音無法傳達到對方耳中,他雙手攏在嘴邊,衝神台上那幅畫大聲道:“殿下!你聽到了嗎?在我心中,你是神!你是唯一的神,你是真正的神!你聽到了嗎?!”

他是如此的聲嘶力竭,以至於整座太蒼山都為之回響:——你聽到了嗎!

謝憐突然哈哈笑了一聲。這一笑太突兀,把風信和慕情都嚇了一跳。謝憐邊笑邊搖頭,那少年自然聽不到,但他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麽,目光炯炯,四下環望。冷不防,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臉頰上。這少年猛地睜大了雙目,一刹那,他眼中映出一個雪白的倒影。一眨眼,再睜眼時,那倒影就消失了。

見謝憐居然顯形了一瞬,風信道:“殿下,你剛才……”

謝憐迷茫道:“剛才?哦,我法力不行了,剛才一時沒控製住罷了。”

那少年站直身體,揉了一把眼睛,似乎還在努力挽留方才那轉瞬即逝的影子。謝憐卻閉上了眼,半晌,道:“忘掉吧。”

終於得到了回音,卻是這樣的三個字,那少年先是目光一亮,嘴角上揚,隨後又是一怔,嘴角的弧度漸漸落下來,道:“……什麽?忘掉什麽?

謝憐歎了口氣,對他溫聲道:“忘掉吧。”

那少年怔怔不語。謝憐又自言自語道:“算了。反正很快就沒有人會記得了。”

聽到這一句,那少年睜大了眼,忽然眼中無聲無息地流下一行淚水,在他臉上衝刷出一道蒼白的痕跡。他頸間的喉結動了動,道:“我……”

風信似乎有些不忍,道:“殿下,別說了。你又犯禁了。”

謝憐道:“嗯,不說了。不過,反正已經犯禁那麽多了,不差這幾句話。”

這一句,他就沒再讓那少年聽到了。三人下了神台,朝殘破的大殿外走去。夜風襲人,謝憐搖了搖頭。

他現在還是神官,照理來說,是不可能會感覺到“冷”的。但是,此時此刻,他是真真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

誰知,被他們甩在身後的那少年忽然在大殿內喃喃道:“不會的。”

他分明看不見謝憐等人,卻是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對的方向,衝了出來,衝他們的背影道:“不會的!”

三人回頭,隻見那少年一雙眼睛在黑夜裏,亮得攝人心魄,一張滿是傷痕的臉,似怒似悲,似喜似狂。

洶湧的淚水中,他道:“我不會忘的。

“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