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之間,謝憐仿佛又有了一陣勇氣。樂-文-

郎千秋走了之後,他的步伐一直有些遲緩,背也有些彎曲。而這勇氣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去,竟讓他整個人又不知不覺立直了。他站在原地不動,師青玄走上來,拍拍他的肩,道:“這人挺夠意思的。太子殿下,不知道你怎麽結交到的,不過你運氣真好。”

這還是謝憐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你運氣真好。他看了師青玄一眼,微微一笑,道:“是嗎?大概吧。我也覺得。”

在他們身後,風信繼續默默擦臉。兩人一回頭,就看到他滿臉沾白毛的模樣,好辛苦才忍住了笑。謝憐道:“對不起啦。”

這算是代替花城道歉了。風信終於把白毛都給扯下去了,道:“技不如人。沒什麽好說的。”

三人在巢穴內又搜索了一通,確定再沒有被困的活人,也沒有漏網之魚了,這才乘著一陣風,再次回到仙京。

過了飛升門,隻見許多中天庭的下級神官堵在街上,來來去去,如臨大敵,正在大街兩側每一座宮殿裏四下排查。而他們來到神武殿,殿內早已聚滿了上天庭的神官,遠遠地便有爭論之聲入耳。他們聽到的第一句便是:“花城居然倒打一耙說咱們上天庭在鬼市安插眼線。這真是荒謬至極,我們天界需要在他手下安插眼線??”

聞言,謝憐和師青玄俱是輕輕一咳。安插眼線臥底鬼市的事,八成不是假的。事情都沒弄清楚就這麽迫不及待地嚷嚷,萬一確有其事,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三人進了殿,師青玄走在最前。眾人一看他,便招呼道:“風師大人回來啦?”“辛苦了辛苦了!”眼睛卻都盯著謝憐。還待再問,緊接著,卻在二人身後看到仿佛剛從血塘裏爬出來的風信,沉著臉走了進來。眾人瞬間凍結,紛紛挪開了目光。畢竟,誰也不想在清靜的大殿裏聽到那響徹長空的罵聲。隻有慕情,不僅不回避,反而刻意往這邊看,用心昭然若揭。

謝憐抬眼,隻見君吾坐在上首,一手支著額頭,按太陽穴,閉著眼,看起來似乎略帶疲倦。謝憐十分能理解。

要在以往,一兩個月都不一定開一場集議,最近卻是事故頻發,短短時間之內,神武殿爆滿了好幾次,仿佛天天都有事,恨不得一天議兩次,換做是謝憐,他也累。況且,要發表意見的人又多,七嘴八舌。一名神官道:“他說來就來,把仙樂宮連通到了別處,這點真是太可怕了。如今他能輕而易舉把得罪他的太子殿下抓走,明天說不定就能在其他殿把別的神官抓走。這事兒萬萬不能姑息,必須得及時遏止啊!”

若是換成人間,就相當於某反|賊在皇宮之內挖了一條地道,來去自如,當然令人坐立不安。也難怪方才那群中天庭的神官要全力戒嚴,四下排查了。慕情的重點卻不在於此,淡淡地道:“花城信徒那麽多,坐擁一個鬼市,區區一個極樂坊,燒了就燒了,對他來說還能算什麽嗎?不一定是因為太子殿下得罪了他才闖仙京的吧。”

師青玄立即道:“玄真將軍,你這話就不對了,大家可都是聽到花城自己承認了的。說起來,本月是輪到哪位將軍守庭?仙樂宮的大門給人施了法連到別的地方,竟然毫無覺察。這算不算失職?”

裴茗本來抱著手臂站在一旁,老神在在沒說話,聽到這句,道:“我。”

師青玄卻是不小心記錯了,他本來以為是慕情,結果轟到了裴茗,不免尷尬。裴茗倒是沒推脫責任,道:“本月當值的是我。的確是我失職了。”

與他交好的神官立刻解圍道:“依我看,事情還是一件件地來,先把血洗鎏金宴的事兒弄清楚吧!”

這時,侍立在殿前的靈文忽然道:“泰華殿下有消息了。”

君吾終於睜開眼睛,道:“他說什麽了。”

靈文靜候片刻,道:“他說永安國鎏金宴之事另有內情,他會自行找太子殿下解決,不需旁人插手。但請務必不要讓太子殿下自貶成功,這是兩碼事。”

慕情蹙眉道:“什麽內情?”

靈文道:“沒說更多,沒消息了。”

沒想到眼看大戰一觸即發,一錘子重重砸下,卻輕飄飄落地,眾位神官不免都有點失望。郎千秋可是苦主,苦主不找凶手討債了,那旁人還有什麽熱鬧好看的?而且,郎千秋不說,謝憐看樣子也不會說,這事真是連點嚼頭都沒有了。

接下來,君吾點了風信和慕情,讓他們協助裴茗加強警戒,又安排了些別的,擺擺手,讓各位都散了。謝憐留了下來,隱隱聽到有人交談:“果然,每次他捅出什麽事來,帝君說是要審,最後不都什麽事兒都沒有嘛……”

“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一尊大佛,今後說話小心點唄。”

……

待到人都散了,謝憐走上殿前,欠身道:“給您添麻煩了。”

君吾道:“這還不算什麽麻煩。你若是一直死咬了血洗鎏金宴的是你,那才麻煩。”

猶豫片刻,謝憐還是自己把事情始末全都交代了。

聽完之後,君吾評價道:“仙樂,你這事情做得真是,吃力不討好,裏外不是人。”

謝憐垂首,道:“我知。”

君吾道:“罷了。你一貫如此。泰華現在注意力被轉移,去追青鬼。等他追到之後,必然還是會來找你,如何應對,你想好了嗎?”

謝憐道:“沒想好。但是目下,我還是想點別的吧。”

君吾笑了,道:“想什麽?有沒有點有趣的,讓我也高興下。”

謝憐道:“地師去鬼市臥底,是您派去的嗎?”

君吾從容道:“是。”

謝憐道:“這是為何?”

君吾緩緩地道:“因為,是花城先行在天界安插了他的眼線。”

謝憐一怔。君吾站起身來,道:“許多年來,花城的消息都太快了。而且,有些他不該知道的,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對於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可以做,哪裏是底線,如何擦邊壓線,他把握得太精準。而這次,他直接把通道開到了你的仙樂宮,已經等於是間接證明了,上天庭的確有他安插的內應。否則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

其實,關於這一點,謝憐也多少有些覺察了,畢竟花城是真的知道太多了,因此君吾說出來,還不算難以置信。他道:“您有證據嗎?”

君吾緩緩搖頭,道:“就是苦於沒有證據,但又蹊蹺屢出,我才讓明儀混入鬼界。沒想到上天庭那隻內鬼還沒揪出來,明儀反倒落入他手。雖然是沒折在他手裏,給你救了回來,但這下,要尋他的眼線,更是困難了。”

謝憐道:“出了問題的是上天庭還是中天庭?”

君吾道:“難說。你便當除了你,誰都有可能吧。也許,隻有一個,也許,更多。”

難怪君吾不派其他人去鬼市探查明儀的下落。若是除了他誰都有可能,謝憐不禁心想:“難道風師、千秋、風信他們,也全都有可能嗎?”

這時,君吾道:“仙樂,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對花城頗有好感。你有自己的分寸,交友,旁人也不該多言。但必要時候,你小心一些花城,不要把什麽底都透給他了。”

聞言,謝憐斂了神思。君吾道:“能成絕者,無一不是經曆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要麽一飛衝天,要麽萬劫不複。從銅爐山裏出來的兩尊絕境鬼王,黑水和花城,都遠比你想象的要可怕。”

謝憐低了頭,不反駁也不附和。君吾道:“我不知他的目的和動向是什麽,而他卻對上天庭的目的和動向一清二楚。這就很不利。”

聽他說“這就很不利”,謝憐抬頭,脫口道:“三郎他……”見君吾往來,他頓了頓,改口道,“花城他,應該不會做太過火的事情的。畢竟,您想,以他的實力,若是要為禍作亂,難道不是早就能攪個天翻地覆了嗎?既然從前不會,那麽隻要不出什麽大事,想必今後也不會的。”

君吾道:“但願如此,但你知道,我不能冒險。”

出了神武殿,謝憐在仙京街頭慢慢行走。

路過仙樂宮時,他駐足停留,打量了一陣。

這是君吾批給他的宮觀,華麗,嶄新,同時,也很陌生。朱紅的大門上排排門釘鋥亮,卻已經打上了兩道寫滿咒文的封條,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交叉,望來使人觸目驚心。

師青玄離開神武殿前對他說,因為這大門被施法連到了別處,你的宮殿暫時被封了,可以到我殿裏去歇歇。然而,謝憐盯著這座“仙樂宮”看了一陣,忽然轉身。他沒去風師殿,也顧不得本來要去做的事了,卻是一路直行,出了飛升門,跳了下去。

穿過皚皚雲海,他落下的地點,是在太蒼山。

在這座太蒼山上,曾坐落著仙樂古國的皇家道場——皇極觀。

皇極觀是極為龐大的道觀群,遍布整座太蒼山的宮觀廟宇中,供奉著數位神人仙尊,交相輝映。主神乃神武大帝,金殿在最高峰。而坐落於次高峰上的太子殿,也曾鼎盛一時。

八百年前,太蒼山漫山遍野都是如火的楓林,乃是一大名景勝地,楓林道中,盡是人頭攢動、絡繹不絕的信徒。而後來仙樂國破,許多昔年的信徒成群結隊奔上了山,去燒太子殿,卻引了山火,將整座太蒼山都燒了大半,淪為一片焦土。

燒焦過的土地,和埋著死人的土地一樣,似乎更加肥沃。後來,在這片焦土之上,落下了種子,長出了新的樹木。幾百年後,又是漫山遍野的鬱鬱蒼蒼,卻再也不見紅葉,與八百年前是全然不同的風景。

以前上山,有一條寬闊平坦的青石山道。山道上不時就能看見拜山的香客,或者挑水背柴的小道士。現在,這條山道早就消失了。亂山落石,枯草殘枝,把它深埋於地底。謝憐一路上山,靠的是一雙腿,遇到荊棘攔道,便取下背後的芳心劍,斬斷枯藤雜草。

爬到半山腰時,謝憐有些疲倦了,靠著一顆死樹,想要休息片刻。忽然,一個黑糊糊的事物從樹上砸了下來,連著“喀喀”怪響,迎麵向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