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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膝尚未落地,君吾一伸手,便托住了他的手肘,沒讓他這一跪成真,歎道:“仙樂。”

謝憐又站直了,垂首道:“對不起。”

君吾看他,道:“你這算是知錯了?”

謝憐道:“知錯。”

君吾道:“那你說說,知的是什麽錯?”

謝憐不語。君吾搖了搖頭,道:“量你也不知道。”

他微一側首,示意謝憐跟他走,兩人一齊往神武殿後緩緩步去。君吾負手在前,邊走邊道:“仙樂現在是長大了。”

他這麽說,謝憐自然是沒敢接話。君吾又道:“你飛上來這麽多天,一次也沒有來神武殿報到過。若是換個人這麽不敬,靈文殿就可以直接去問責了。”

謝憐第三次飛升後,一直沒敢去神武殿見君吾,就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這位帝君,索性拖著。可是,他方才那一聲“對不起”,指的當然不是這個。君吾自然也心知肚明,又道:“你這一聲對不起,若還是為過去的事道歉,那便算了,我不收。你自己說過的,當忘則忘。”

謝憐苦笑道:“這怎麽能忘。”

君吾淡聲道:“那就往前看吧,還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你。”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仙樂眼下不過一介破爛神,沒有法力,談不上被需要,隻求不添亂就好了。”

君吾道:“何必自貶?之前兩次,不是都做得挺好的?”

謝憐道:“隻是可能把裴將軍給得罪了。”

君吾道:“明光那邊沒事,你不用擔心。”可說到裴將軍,就不得不再提花城了。君吾轉身,道:“彎刀厄命,血雨探花。說吧,你這次下去,惹上什麽人了?”

謝憐輕咳一聲,道:“帝君,我發誓我真的什麽也沒做。隻是有一天路上偶遇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朋友,跟他處了一段日子,並沒多想。”

君吾點頭,道:“偶遇,小朋友,絕境鬼王。仙樂,你可知,方才若是明光追問下去,而你當著其他神官的麵也說了這些,後果會是什麽。”

謝憐無奈道:“仙樂知道。但事實就是如此,我說實話,旁人不信也沒有辦法。我也不敢當著別人的麵說這實話,還要多謝帝君及時解圍了。”

君吾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和鬼界蓄意勾結。”

謝憐道:“多謝帝君信任。”

君吾卻道:“但若是如此,我這邊手頭的一件要緊事務,恐怕就不大好派你去了。”

謝憐道:“何事?”

此時,二人已來到神武殿後。前殿後殿,以一麵高大的壁畫隔開,壁畫正麵,繪的是聳立於雲海之巔的金殿,白光萬丈,壁畫背麵,則是一副萬裏山川圖。

謝憐仰頭望去,這麵巨幅地圖上嵌著許多細碎的明珠,仿若星辰,這些,都是人間神武殿的所在標識。有一粒明珠鑲嵌在此,便說明這裏有一座神武廟。八百年前,君吾領著第一次飛升的謝憐來到這裏時,那些星光還沒有這般密集,而地圖之上,閃爍的珠光幾乎均勻覆蓋了整個視野,美妙而震撼。

君吾站在山川圖之前,道:“七日前,有許多人親眼見到,東邊一座森林附近,突然衝天燃起一條火龍。”

聞言,謝憐神色凝重起來。

君吾一手負在背後,一手輕輕敲了敲圖上一處,道:“那火龍燒了兩炷香,這才熄滅。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謝憐道:“火龍嘯天之法,火焰雖強,但不傷人。這是在求救。”

君吾道:“不錯。求救,而且,是一位來自上天庭的神官在求救。”

謝憐道:“並且,是被逼到絕路之下的求救。”

因為這火龍嘯天之法,火焰極強,而又不能傷人,勢必會爆了那位神官的一部分法力,一個不小心,也許是整個人的法力都爆掉,直接隕落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恐怕沒人會用這種法子求救。既然它出現了,那麽,就說明,有一位神官,已經身處萬不得已的危機之中了。

謝憐道:“上天庭裏最近有哪位神官下落不明嗎?”

君吾道:“這次把各神官都召了回來,其實不光是為半月關之事,更主要的就是趁此機會清查各位神官的行蹤。除了常年不現身的幾位,如雨師,地師,其他的神官就算未能趕回來,也都回應了。”

沉吟片刻,謝憐道:“有沒有可能不是本屆的神官,而是往屆的哪位退隱的神官呢?”

君吾道:“若是如此,那範圍就大了。許多退隱的神官,已經杳無音訊多年,根本無法推斷遇險的是哪一位。”

恐怕靈文殿的各位文官們最近兩眼發黑腳底發虛地就是在忙這件事,那難怪無法抽身細查與君山那人麵疫少年的下落了。謝憐道:“能逼得一位神官不得不爆體來求救,想必來對來頭也不小。這附近可有什麽妖魔鬼怪的老巢或者聚集之地?”

君吾道:“有。”

他轉向謝憐,緩緩地道:“你可知鬼市?”

謝憐略一思索,道:“聽說過。”

鬼市乃是鬼界第一繁華之地,處於人界與鬼界的交界之處。眾鬼雲集在此交易,群魔亂舞。一些有幾分修為的方士也時常進去做點買賣,打探點消息。甚至有一些天界的神官也會出於好奇或是不可告人的緣由,喬裝改扮,進去一遊。偶爾,也有什麽都不懂的活人誤入,若是如此,恐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剝,就是要被嚇個半死了。

鬼市自古以來有之,人間流傳著許多關於它的傳說。謝憐就聽到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趕夜路的人看到前方有一個熱熱鬧鬧的集市,大紅燈籠,張燈結彩,樂嗬嗬地進去,卻發現周圍的人都要麽帶著麵具,要麽披著頭蓬,要麽長得其醜無比,很是奇怪,但也沒多想,買了一碗麵,坐下來準備吃,拿著筷子送進嘴裏,吃著吃著覺得不對勁,再一看,這哪裏是什麽麵,分明是一碗還在蠕動的黑頭發!

思緒拉扯回來,君吾道:“看到那火柱後,我立即派了神官去搜查了那座森林,然而似乎是被迅速轉移了,並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恐怕對方會防備更甚。所以,此次,我需要一個人,秘密下界,探查鬼市。”

謝憐道:“不可打草驚蛇,令對方再轉移一次,所以才不能在神武殿上和眾位神官明言,讓太多人知道,對麽?”

君吾道:“正是如此。”

謝憐道:“那麽帝君,仙樂請命。”

君吾道:“我想到的第一個人,原也是你。可這事,你去做,恐怕不太方便。”

謝憐道:“有什麽不方便的?”

君吾道:“第一,東方,是郎千秋所鎮之地。你若要去,少不得要與他合作。”

這又算得了什麽?謝憐道:“這點我完全沒問題。請放心。”

君吾道:“第二,你可知,鬼市如今是誰的地盤?”

謝憐微微一怔,道:“莫非是花城?”

君吾緩緩點頭。謝憐心中預感落實,揉了揉眉心,忽然又想到一事。

東方森林那火柱,是七天前起的。而花城,恰恰也是在七天之前離開菩薺觀的。這時間未免也掐得太緊了,這兩件事之間,會不會有什麽聯係?

君吾道:“看樣子,你與他關係,似乎不錯,若是無意間在那裏撞上了,倒也相安無事。怕隻怕,他跟此事有牽扯。你若為難,不可勉強。還有什麽別的建議,倒可以說說。”

沉吟片刻,謝憐還是道:“我去。”

君吾看了看他,道:“仙樂,我知道你心中自有分寸。但是,我也知道,你總把所有人都往好裏想。”

聽他這麽說,謝憐笑了一下,道:“您別把我說得跟個沒出過門的小公主似的,好麽。現在這句話,真的非常不適用於我了。”

君吾搖了搖頭,道:“你交的朋友,我本不該多言,但我還是多說一句。小心花城。”

聞言,謝憐微微垂首,斂眸不語。

他本該順口接一句“是”的,他說“是”,也已經是輕車熟路了。然而,這一個“是”,不知怎的,他不太想說。

君吾又道:“尤其小心他那一把妖刀厄命,不要被它在身上留下傷痕。”

謝憐奇道:“那把刀怎麽了嗎?”

君吾道:“妖刀厄命留下的傷痕,都是詛咒,即便是愈合了,隻要花城想要,他就隨時能讓這傷再次流血。”

謝憐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自信,心想三郎應該不會用刀砍我的,但口上仍是道:“仙樂明白。”

君吾微一頷首,道:“此事交於你,我自然是最放心的,你沒有難處,那再好不過。但你一人恐怕吃力,你想要哪位神官與你同行?”

想了想,謝憐道:“隨便吧。不過,性格好相處一點的比較好。法力多一點的比較好,能隨時借我一點。”

君吾笑道:“這第一條,你就直接把南陽和玄真封殺了。”

那是,如今的風信和慕情,誰的性格,都說不上是好相處,謝憐也笑了起來。君吾又道:“你跟他們如何了?還沒說過話嗎?”

君吾從來不入任何通靈陣,自然也不知道他們整天在陣裏瞎嚷嚷些什麽,謝憐道:“說過幾句的。”

君吾道:“都這麽多年了,還是隻說幾句?對了,我聽說,你這次飛升,把許多仙僚的金殿都砸了,其中就有南陽的。”

謝憐輕咳一聲,改口辯解道:“我還清了!八百八十八萬功德,我都還清了的。這個,也要謝謝帝君,給我機會,讓我去與君山。”

君吾卻道:“你心底謝謝南陽吧。我聽靈文說,他後來自己主動私下去找靈文殿,說不用你還他重修金殿的功德了。”

謝憐一愣,道:“這……我完全不知道。”

難怪那八百八十八萬功德,說還清就還清了,原來還放了這麽大一筆水,當時,南陽殿的損毀可是最嚴重的,據說半邊金頂都塌了。君吾道:“南陽讓靈文不要告訴你,你自然不知。既然他不願你知道,你還是繼續假裝不知好了。”

謝憐也不知是什麽感受,酸甜苦辣,溶於心頭,一盤散沙,最終,隻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想了別的:“這世上的‘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果然全部都是空話。”

君吾思忖片刻,又道:“南陽和玄真不行,那麽,風師如何?”

謝憐想了想,道:“風師大人很好,不過,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和我一同出巡。”

君吾道:“風師法力高強,性子跳脫,熱愛廣交朋友,符合你所說的好相處。上次來找我,對你評價也不錯。依我看,是可以的。你若沒有更多問題,此次便和風師一同下界,去鬼市一探究竟吧。還有。”

謝憐道:“何事?”

君吾緩緩地道:“你可以努力,但不要太勉強自己。”

聞言,謝憐怔了半晌,微笑道:“您這說的是什麽話,我沒有勉強。”

君吾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說了。

二人又簡單說了些事務,君吾去令人通傳風師了。他讓謝憐先行退去,謝憐便離了神武殿。他在大殿門口,站了片刻,回頭望望,這才順著神武大街,走出了天宮。

他來到下界的天階附近,在此遊蕩,等待著那位神武殿通知完那位風師大人。誰知,他等了許久,沒等來那白衣女冠,卻等來了一名白衣道人。

這道人神采奕奕,周身仙風飄飄,正是方才神武殿上那位青玄。他拂塵一甩,含笑道:“太子殿下好啊!”

謝憐也笑道:“道友也好啊!”

實際上,他很想問問對方到底是誰?但又覺得,如此未免失禮,正想偷偷翻看一下卷軸,瞧瞧哪位神官的名字叫做青玄,這時,那白衣道人卻走了過來,道:“走吧!一起下去晃晃。”

謝憐一怔,道:“道友,我在此處是等人的。”

對方聽了,把拂塵插|進道袍後領,轉身奇怪道:“你還等誰?”

謝憐道:“我等風師大人。”

那白衣道人更奇怪了,道:“我不就在這兒嗎?”

“……”

謝憐眉尖跳了跳,道:“你是風師?”

對方把折扇一展,邊搖邊道:“我是風師,這需要懷疑嗎?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你沒聽過我風師青玄的名字嗎???”

他語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仿佛謝憐不知道他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那折扇正麵寫著一個“風”,背麵畫著三道清風流線,豈不正是那日那白衣女冠搖著的那一把?

謝憐忽然想起來:扶搖說過,上天庭有些神官處於特殊需求,擅變身之法;而當時在半月關,南風也曾說過半句話:“風師明明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是什麽?

男人啊?!

謝憐被對方拽著走了幾步,還是沒能完全接受,道:“這……風師大人,你你你,你上次為何要扮作女冠???”

風師道:“怎麽?不好看嗎?”

謝憐道:“好看?但是……”

風師笑逐顏開地道:“好看還有什麽但是?好看不就行了!當然是因為好看,所以才要扮。”

說到這裏,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把收了折扇,上下打量一番謝憐,須臾,道:“說起來,這次咱們去鬼市,也是要隱瞞身份,是嗎?”

“……”

謝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