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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最後一句,當真是極為難聽,謝憐有意無意朝前走了一步,攔在了三郎麵前。見狀,扶搖顏色更厲,道:“太子殿下,你還記不記得,自己什麽身份?”

謝憐緩緩地道:“我是什麽身份,我比旁人都要清楚。”

扶搖道:“那你怎麽到現在還敢站在他旁邊?!”

謝憐誠實地道:“因為……站在他旁邊就沒有蛇會來咬。”

“……”

聽到這個回答,三郎“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扶搖的臉則是更青了,道:“你……”

青著青著,他的臉忽然變成了純黑色。不光是他的臉,謝憐整個視線都變成了純黑色。

原來,扶搖方才打出的那一道烈焰屏障,以及他在坑底施放的火焰,忽然之間,盡數熄滅了!

謝憐聽到三郎哈哈笑了兩聲,道:“廢物!”,便將他肩頭一攬。隨即,謝憐聽到二人上方傳來一陣急促而激烈的“砰砰”之聲,仿佛暴雨打在傘麵之上。

不消說,必然是那一陣紫紅的蛇雨再也沒有了攔截的屏障,瘋狂下落起來,而這一把傘撐在上方,將蛇雨盡數擋下,謝憐聞到一陣極為濃鬱的血腥味,待要動作,三郎卻道:“別動。沒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過來。”

他語氣篤定,前一句低且柔,後一句卻是帶上了一些傲慢。謝憐本也不擔心,但聽到那邊傳來扶搖的怒喝,似乎是被蛇雨澆了個滿頭,道:“三郎!”

三郎立刻道:“不要。”

謝憐哭笑不得,道:“你怎知我要說什麽?”

三郎道:“你盡可放心好了。他死不了。”

這時,兩人側前方傳來一聲吼叫,道:“你好歹毒!要我死就趕緊讓它們咬我一口給個痛快,這樣算怎麽回事?”

半月道:“不是我!”想來是刻磨被砸醒了,發現自己正浸在無數條滑溜溜的蛇流之中,認定是半月做的好事,便吼了起來。謝憐道:“扶搖,你還能點火嗎?再點火!”

扶搖咬牙切齒地道:“你旁邊那個東西,正在壓製我的法術,不讓我點火!”

謝憐心中一沉,三郎道:“我沒有。”

謝憐道:“我知道你沒有。就是因為這樣才不對。半月和刻磨都被坤線索鎖住了不能施法,我法力用完了,而你又沒有壓製他,這不就說明,這坑底還有第六個人?!”

扶搖道:“哪有什麽第六人,根本沒人從上麵下來過!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

這時,隻聽半月道:“是誰?”

謝憐道:“半月你怎麽了?可是有人到你那邊去了?”

半月道:“有人……”一句未完,她的聲音便消失了,不知是被封了口還是失去知覺,謝憐又道:“半月怎麽了?”

扶夜在與那陣蛇纏鬥,短暫的白光在一片漆黑中一波接著一波爆炸,他道:“小心她使詐誘你靠近!”

若是換個情形,謝憐也會覺得多半有詐,然而這半月關在上天庭諸位之中諱莫若深,靈文又多加叮囑,事情絕沒有那麽簡單,偏生在這當口上出了事,若這坑底當真多出了一個人,隻怕,就是來封口的!

謝憐道:“不一定。先救她!”說著便要衝進那蛇雨之中去,卻聽三郎在他耳邊道:“好!”

謝憐隻覺一隻手攬著他的肩,瞬間帶著他飆了出去,猛然醒悟,這少年竟是一手撐傘,一手攬他,前進攻擊。黑暗之中,銀光閃爍,叮叮當當,突然,一聲刺耳的刀劍相擊聲劃破眾人耳朵。

三郎“哦?”了一聲,道:“當真有著第六人。有趣。”

不知他是如何操控武器、操控的什麽武器,但是,此時此刻,他所操控的武器,確實和一人正麵交鋒了!

對方一語不發,謝憐聽到利劍破風之聲,想來是又出擊了。時不時有炫目的火花在黑暗中亮起,然而都是轉瞬即逝,照不亮對方麵孔。謝憐側耳細聽戰局,卻感覺手腕上的若邪越纏越緊,他隻得低頭道:“不要害怕,你放鬆一點,放鬆一點。”待若邪放鬆了一些,又揚聲道:“半月,你還醒著嗎?能回話嗎?”

那邊無人回話。扶搖道:“也許你們正在打的人就是她。”

謝憐道:“不,在打的這個不是半月!”

同樣是在黑暗中對戰,打刻磨時,三郎輕輕鬆鬆猶如戲耍對方,這一場,卻稍微認真了一點。對方武力極為了得,運用兵器得心應手,而半月身材瘦小,光看手臂也知道力量和武器非她所長,因此絕不可能是她在和三郎打鬥。扶搖卻嗤道:“這種出賣自己國家的人,和女鬼宣姬毫無分別,你究竟是為什麽還相信她?”

謝憐道:“扶搖,你能不能別突然這麽急躁?你……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扶搖又是一掌,轟飛了數條蠍尾蛇,道:“我說你究竟是為什麽這麽相信她?就跟相信你旁邊那個東西一樣。”

謝憐道:“不,我說的不是這一句——你說宣姬。你提到宣姬!”

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謝憐簡直不能相信,他居然到現在才把這些東西聯係起來!

他道:“住手吧!沒必要再藏了,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聽他這麽一喊,那刀劍相擊聲停滯了片刻,隨即繼續。謝憐也不著急,道:“你覺得,我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是在詐你嗎?小裴將軍?”

扶搖道:“你在對誰說話?小裴將軍?別是瘋了吧。小裴將軍何等身份,他一下來,誰會不知道?”

謝憐道:“你說的很對。但是,如果不是他本尊親自下來呢?”

黑暗之中,兵刃相鬥之聲,戛然而止。

謝憐也微微屏息凝神,沉聲道:“我發現得已經很晚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應該想到的。

他知道半月關將近兩百年來都不斷有東西在作亂,從來沒有哪位神官理會過,大家也都不願意提,就一定是有一位或者幾位神官在壓著這件事。但是因為他對各位神官都不熟悉,不敢胡亂猜疑,就沒有大膽去推測,到底會是哪一位神官。

還是扶搖提到女鬼宣姬,才提醒了他。一提到女鬼宣姬,難免會聯想到裴氏二將。北邊是二位裴將軍的地盤,而扶搖曾隨口提過,小裴將軍飛升前,做了一件事:屠城。

屠的是什麽城?

極有可能,就是半月古城!

這種事情,在上天庭神官裏並不見怪,要成事,誰還不得流點血?可畢竟屠城也不是什麽特別光彩的事,若是流傳得太廣,難免對吸收新信徒有影響,因此,在飛升之後,往往要稍作遮掩。是以,雖然大家都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卻大概不清楚個中詳情,或者也不大想細究。畢竟,如果不是有什麽深仇大恨,誰會想沒事挖別人的老底,得罪人家背後的靠山呢?

謝憐緩緩地道:“那土埋麵說,我們這群人裏,有一個人五六十年前就在了。這句話,我原本懷疑可能是他為了誘騙別人靠近而撒謊,但是,也很有可能是真的。

“在這一群人裏,我之前最懷疑的就是你。商隊跟著你走,你想把他們帶到哪裏都可以;我在半月國生活了幾年都沒見過蠍尾蛇,而你們隨便找個地方避風沙,卻敲就遇到了這種罕有的毒物;我讓你跟我們一起出發去找善月草,臨走之前你還特地給其他人指路,告訴了他們半月古城的方向,好讓等不到我們回來的其他人也能自行前往;剛才在罪人坑上,我分明已經說了有事我會先上,一貫冷靜的你卻還是突然跳了下去,毫無意義地送死。”

頓了頓,他才道:“你行為如此詭異,處處透著不合理,而我卻到現在才發現你是誰,真的已經是很遲了,對嗎?小裴將軍,或者說,阿昭!”

一片死寂,半晌,才終於有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你就沒有想過,也許那土埋麵說的是你身邊的紅衣少年嗎。”

話音剛落,罪人坑底,一道火光倏然亮起。

亮光之下,照出兩道正對峙著的血色身影。一個是紅衣的三郎,已經收起了兵刃,好整以暇地站著了;另一個,則是一名布衣青年,還將一把劍橫在身前,未曾放手。

因這布衣青年周身是血,看起來竟也像是穿了一身紅衣,他麵容冷沉,肩頭扛著一人,果然是那青年阿昭。

其實,無論是小裴將軍本尊,還是阿昭,臉上那種平淡無波、冷靜過頭的神氣,始終沒有變,隻是,謝憐從未往那方麵去想,才沒把這兩人聯係到一起。

他肩頭扛著的,正是半月。放蛇出來,恐怕原是想趁亂帶走半月,然而,既然身份已經暴露,便沒再有製造混亂的必要了,四周的蛇流和從天而降的蛇雨停止了肆虐,他則一手收了劍,另一手把他扛在肩頭的半月輕輕放了下來。一旁的刻磨愕然道:“你是誰?你不是已經摔死了嗎?”

阿昭一點目光也沒有分給刻磨,仍是緊緊盯著三郎,極為警惕,隻用半月語說了一句:“刻磨,你真是過了幾百年都沒有變。”

也許是這平淡得令人火大的語氣過於熟悉,刻磨聽了後,黝黑的臉上瞬間洶湧了憤怒之色:“……是你!!!裴宿!卑鄙的中原人!”

若不是捆仙索牢牢綁著他,隻怕他早就衝上來拚命了。

難怪那時候,一群半月士兵罵人的話裏夾雜著“婊|子”,想必並不是在罵謝憐,隻因為同是中原人,他們便想到了攻城的裴宿,再聯想到半月,順便把她給罵了。

謝憐道:“半月是不是教過你怎麽操縱蠍尾蛇?”

他之前就在想,那些出去咬人的蠍尾蛇,如果當真不是半月指使的,又沒有原因能解釋為什麽突然不聽話了,那就隻能解釋為,還有一個人,也會操縱蠍尾蛇了。

因為一共有兩個人分別在操縱不同的蠍尾蛇,所以另外一個人指揮的蠍尾蛇,當然不會聽從半月的命令,這原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裴宿道:“她沒有。但她如何操縱,我盡可自己學。”

謝憐點了點頭,道:“畢竟小裴將軍聰慧過人。沒猜錯的話,你們應該認識很多年了吧。”

半月小時候受半月孩童排擠,隻有漢人的孩童與她玩得很好。而那許多孩童,他雖沒法個個都記住,但也隱約記得,不少都是駐守邊境的軍中子弟,長大後,大多數也都會參軍。也許,裴宿就是中一個。否則,不能解釋生性陰鬱、不善交往的半月為什麽會突然和一個敵國的將軍認識了,並且肯通敵。這隻是一個猜測,然而,看裴宿的反應,似乎並沒猜錯。

謝憐道:“半月當真給你傳了消息,串通了你,打開了城門?”

裴宿道:“當真。”

那邊刻磨啐了一口,兀自罵道:“卑鄙的裴宿。解開繩子,讓我再跟他決一死戰!”

裴宿冷然道:“第一,兩百年前我們決一死戰過了,你已經輸了;第二,請問我哪裏卑鄙?”

刻磨大聲道:“要不是你們兩個串通起來,裏應外合,我們怎麽會輸?!”

裴宿道:“刻磨,你不要不肯承認。當時我雖隻帶了兩千人,但這兩千人自始至終都是穩勝你四千人。無論城門開不開,你都輸定了。”

謝憐忍不住心想:“麾下隻有兩千人便被派去攻打一個國家?這小裴將軍為人時,在軍中莫不是比我還受排擠??”

他雖然覺得裴宿不會說謊,但也覺得奇怪,道:“既然你是穩勝,又為何要與半月串通?”

裴宿不再理會刻磨,用漢話道:“為了讓我屠城。”

聞言,除了刻磨,在場其他人皆是一怔。謝憐雖奇怪,但愈加心平氣和,道:“什麽叫為了讓你屠城?既然你已經要勝了,又何必非屠城不可?”

裴宿道:“就是因為我們快勝了,所以才非屠城不可。因為,在攻城的前一晚,許多半月人的家族首領聯合起來召開集|會,秘密約定好了一件事。”

聽到這裏,謝憐已預感他要說的原因,也許會令人瞠目結舌,更加凝起了精神,道:“什麽事?”

裴宿緩緩地道:“半月人生性凶悍,又十分仇視中原人,就算知道自己快輸了,也不肯認。整個半月國的男女老少都做好了準備,要盡最快速度,趕製一批東西。”

謝憐已經隱隱猜到了那是什麽,但仍不能確定,而裴宿吐出的,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個東西:“炸|藥。”

裴宿一字一句道:“他們打算,萬一城破敗北,就讓國中居民身上藏著這些炸|藥,立即從各個方向分散潛逃,流入中原,專門混在人群眾多之地,伺機暴|動。也就是說,即便他們自己死,也要拉上更多的中原人死。即便他們亡國了,也誓要攪得亡他們者的國家不得安寧!”

謝憐立即轉向刻磨,用半月語迅速複述了幾句,問道:“這是真的嗎?”

刻磨毫無掩蓋之意,大概也不覺得有什麽錯,昂首道:“真的!”

聞言,三郎挑起了一邊眉,道:“歹毒。歹毒。”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這句是用半月語說的。刻磨怒道:“歹毒?你們有什麽資格說我們歹毒?若不是你們打我們,我們又怎麽會被逼到這一步?你們毀了我們,我們也同樣報複你們,這有什麽不對?!”

裴宿卻冷冷地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如我們從頭清算?”

他微微側首,道:“半月人在邊境一帶無理取鬧過多少次?半月國惡意攔截了多少中原去往西域的商隊和旅人?你們明知自己國中有馬賊專門攔道打劫大肆屠殺漢人,卻刻意包庇,漢人派去圍剿盜賊的士兵反而被你們以越界侵|犯為由殺盡。歹毒嗎?”

他雖然語速不快,語氣也並不激動,但不知為何,字字聽來有尖銳之感。刻磨道:“那你們呢?怎麽不說你們先強行霸占我們的國土?”

裴宿道:“兩國交界之地原本就曖昧不清,如何算強行霸占?”

刻磨道:“兩邊早就已經劃分過地盤了,是你們不遵守諾言!”

裴宿道:“當時的劃分一說隻有你們一方承認,我們又何曾承認過?你們所謂的劃分無非是荒漠全歸我們,綠洲全歸你們,可笑嗎?”

刻磨怒道:“綠洲本來就是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的!”

雙方各執一詞,光是聽著他們這般撕扯,謝憐就一個頭兩個大了。這番爭執,令他想起了兩百年前在夾縫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日子,仿佛臉又隱隱作痛起來。裴宿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和刻磨繼續交流下去,一掌揮出,再次將刻磨打暈過去,對謝憐道:“所以,你看。”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道:“這世上許多事,根本不可能說得清楚。隻能打。”

謝憐歎了口氣,道:“我同意你前麵那句。”

三郎則道:“嗯,我同意後麵那句。”

謝憐望向一旁垂著頭坐在地上的半月,注視了片刻,回過頭來,道:“我說不準誰對誰錯,不說了。不管半月是為什麽開門,開了,就要承擔責任。所以她被一群士兵吊死在了罪人坑上。人一死,也都完結了。”

裴宿又恢複了那副無波無瀾的神情,道:“是。”

謝憐道:“生前如何,生前償還。但,若是死後還在作亂,那又另當別論。”

裴宿淡聲道:“半月沒作亂。”

謝憐道:“小裴將軍,那你這就是承認了,那些進入半月古城的路人,都是你引進來的,是嗎。”

靜默須臾,裴宿沉聲道:“是。”

謝憐道:“為什麽?”

這次,裴宿沒有回答了。謝憐道:“將近兩百年了,你總得給這些被你引進半月古城裏來的人一個理由,一個交代。”

裴宿依舊不語,且依舊是麵無表情。方才,他還算是有問必答,現在卻像是打定主意,要拒不回應了。謝憐還待再問,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是從眾人頭頂之上傳來的,呼呼嗚嗚,仿若狂風呼嘯。待到那聲音近了,謝憐終於確定了——這的確是狂風在呼嘯!

這一陣大風來得實在是太突然,太猛烈,以至於謝憐還沒搞清楚什麽情況,身子已經一歪,整個人浮了起來!

這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從上方直灌入罪人坑底,竟是把一行人都卷上了天!

謝憐一下子抓住離他最近的三郎,道:“當心!”

三郎也反手抓住他,神色不變。謝憐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急速升空,空中一頓,隨後猛地開始下落。他連忙拋出若邪,百忙之中哄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快,好若邪,先出來救個急!”

摸了兩把,若邪總算是飛了出來。然而四周空蕩蕩、光禿禿的,除了一個偌大的罪人坑,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若邪出來飛了一圈又縮了回去,萬般無奈,謝憐隻得在空中自行調整落地姿勢。若在以往,他多半又要頭朝下墜地三尺了,然而,這一次,在即將落地之際,三郎順手托了他一把,他居然是正著落地的。靴子穩穩當當踩到地麵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這不可思議很快就被衝淡了。他一落地,就見麵前一個黑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謝憐定睛一看,微喜道:“南風!”

果然是南風。隻是,已經是一身狼狽的南風。他整個人仿佛在灰裏打了十幾個滾,又被扔在雞飛狗跳的禽獸堆裏蹂|躪了一夜,周身衣物破破爛爛,狼狽得夠嗆,聽謝憐喊他,隻舉了一下手,默默抹了把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謝憐扶了他一把,道:“你怎麽了?這是被那兩個姑娘打了一頓?”

話音未落,就見兩道人影跟在南風之後,走了過來。一個正是那名白衣女冠,拂塵搭在臂彎裏,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道:“太子殿下好啊。”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謝憐也要禮尚往來,但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隻好也笑眯眯地舉手招呼道:“道友好啊。”

而那黑衣女郎則是冷淡的一眼橫過來,沒怎麽留意他,掃到三郎時卻微微一滯,似乎覺得此人甚為可疑,駐足了片刻。

方才那一陣風把坑底數人都送了上來,那二人越過謝憐,徑直朝裴宿走去。裴宿望到來人,也不驚訝,畢竟之前他扮作阿昭時,已經在城裏見過這兩人一麵了。他跪在原地,對那白衣女冠俯首,低聲道:“風師大人。”

一聽這四個字,謝憐當場便愣住了。

虧他還一直以為這是哪裏來的妖精鬼怪,哪裏知道,居然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還是風師,那個在通靈陣裏一散就是十萬功德的風師啊!

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麽不對。當時,這白衣女冠說著什麽“那些人都躲到哪裏去了,難道要我找出來一個一個地殺嗎”,才教他以為非是善類,但其實,這個“人”,真不一定是指他們,也有可能是在指“半月人”,隻是他先入為主了,這才覺得對方一舉一動都帶著妖邪詭異之氣。

對於一出手就是十萬功德的神官,謝憐難免抱著一種莫名的敬畏。他對南風道:“你怎麽不早告訴我這是風師?我還猜過會不會是蛇精、蠍子精什麽的,這可真是有點失禮了。”

南風臉色有點黑,道:“我怎麽知道那是風師?我從沒見到過這副模樣的風師大人,風師明明一直都是……算了。”

聽他的話,似乎風師之前在天庭時並不是這副模樣的,那就難怪了,謝憐了然,又道:“風師大人怎麽會到半月關這裏來?”

南風道:“來幫忙的。剛才他們在半月城裏遊蕩,是在找那些半月士兵。”

而謝憐隨即想起,他第一次在通靈陣裏詢問半月關的時候,在一片尷尬中,這位風師忽然散了十萬功德,引開了旁人的注意力,怕是那時候就注意到了他在問的東西。他若有所思,那邊,風師在裴宿的麵前蹲了下來,道:“小裴將軍,這次你幹的事,怕是有點過了。”

身為上天庭的神官,卻放出分|身在半月關作亂將近兩百年,引得無數路人誤入歧途,淪為半月士兵的口下亡魂,無論如何,這都不能算小事一樁了。裴宿也不辯解,垂首道:“晚輩知道。”

風師甩了甩拂塵,道:“你知道就好。自己心裏好好捋一捋,上去再說吧。”

裴宿低聲道:“是。”

風師和他交代完,把拂塵插|進道袍後領裏,起了身,又對謝憐笑道:“太子殿下,久仰久仰啊。”

對謝憐而言,“久仰”真不是個什麽好話,但反正都不過是些場麵話罷了,謝憐也笑道:“哪裏哪裏。風師大人才是久仰久仰。”

風師道:“之前真是不好意思了啊。”

謝憐一怔,道:“之前?之前怎麽了?”

風師道:“之前你們在沙漠裏不是遇到了一陣風沙嗎?”

謝憐想起來還恍惚覺得滿口都是沙子,道:“是啊。”

風師道:“那是我起的。”

“……”

風師悠悠地道:“起那陣風沙的本意是讓你們不要靠近半月國,沒想到你們沒被卷走,七彎八拐,還是找來了。”

謝憐越聽越是覺得不對勁。

起風沙阻攔他們去半月關,此事又忽然出現,這是什麽意思?不過,他仍是暫且按兵不動,一句不回,聽對方怎麽說。頓了頓,風師又道:“不過嘛,這件事情,太子殿下你還是不要再管了。”

謝憐望了一眼蜷在地上的半月,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

他原本就擔心,這件事捅到了上天庭,神官們隨意增減幾筆,說辭一改,就又變成小裴無罪,半月頂罪了。此時,又忽然半路殺出一位風師,讓他別管這件事,豈非更像是想要包庇小裴?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擋在半月身前,溫聲道:“可是這件事我已經管完了,這時候再說不讓我管,也沒有什麽用了吧。況且,小裴將軍還有些許事情沒有交待清楚呢。”

注意到了他的舉動,風師笑了一下,道:“你大可放心。半月國師,你可以先帶走。”

這倒是出乎謝憐意料之外了。他微微一怔,風師又道:“這整件事情的原委嘛,方才我們在上麵都已經聽到了。這位半月國師雖是已至‘凶’境,但我在城裏遊走,看到她將半月士兵關進她所設的陣裏,還看到她放走被士兵抓住的凡人,非但沒害人,而且還在救人。我要帶走的,隻有小裴將軍和刻磨,你不用擔心我拉誰頂罪。”

既然對方話說得直接,謝憐便放心了,道了聲慚愧,風師卻道:“你這麽擔心也很正常嘛。”

那黑衣女郎卻像是再不能忍受在這裏多呆一刻了,在一旁道:“說完沒有?說完就走了。”

風師叫道:“呔!你急什麽,你越急,我說得越多!”話是這麽說,回過頭來,卻是微微一笑,從腰間取出一把折扇,道:“太子殿下,若是沒有別的什麽事了,咱們就上天庭再見了?”

謝憐一點頭,風師便將那折扇展了開來。隻見扇子正麵寫著一個橫著的“風”字,背麵畫著三道清風流線。料想乃是風神官的法器,她將那折扇正扇了三下,反扇了三下。忽然之間,平地又起了一陣狂風。

風吹飛沙走石迷人眼,謝憐舉袖擋風,而待那陣風過去,那兩名女子和裴宿、刻磨都消失了,隻剩下謝憐、三郎,南風,以及沉沉睡著的半月。

謝憐放下袖子,仍是有些懵,道:“這是什麽情況?”

三郎閑閑地走了過來,道:“挺好的情況。”

謝憐看他,道:“很好嗎?”

三郎道:“挺好的。風師讓你不要管,是在幫你。”

南風也走過來,道:“是的。這事你已經管很多了,接下來就隻剩去找帝君告狀了。告狀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謝憐了然,道:“因為裴將軍嗎?”

南風道:“不錯。你這次,算是徹底把裴將軍徹底得罪了。”

謝憐笑道:“反正早就預料到至少會得罪一位了,至於到底是得罪哪一位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南風皺眉道:“你別當我開玩笑,除神武殿以外,勢力最大的武神殿就是明光殿了。裴將軍很看重小裴,一直想讓裴宿把權一真踢下去,一定會找你麻煩的。”

謝憐道:“權一真就是你說的那位西方武神嗎?”

南風道:“是他。權一真也是位新貴,跟裴宿飛升的時期很接近,年紀輕輕,人有點……但也是很厲害。裴將軍有意讓裴宿把他在西邊的信徒都奪過來,裴宿也挺爭氣的,近些年走得正好,結果你搞了這麽一出,裴宿怕是要倒大黴了,不知道會不會被貶。萬一他被貶,你也要倒大黴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暗暗決定,今後吃飯喝水走路要更加小心點。三郎卻是不以為然,道:“用不著擔心。裴茗這個人驕傲得很,不會來陰的。”

南風看了他一眼,道:“是。裴將軍不會跟你來陰的。但你還是自己小心點。”

謝憐道:“那風師呢?風師讓我別管,意思是她負責去告狀?這樣的話豈不是換成她得罪裴將軍了?別了,還是把她叫回來吧,南風,你知不知道風師大人的通靈口令是什麽?”

南風卻道:“你不用操心風師。裴將軍敢動你,可不會動她。她年紀雖然比你小,混得可比你好多了。”

“……”

謝憐的沉默倒不是受打擊了,而是在心想:“這上天庭裏難道還有哪個混的比我差嗎?沒有吧。”

三郎卻笑道:“風師有人撐腰,自然混得好囉。”

謝憐道:“你說的是她身旁那黑衣女郎嗎?”

三郎道:“不是。但那黑衣服的應該也是‘風水雨地雷’五師裏麵的一位。不建議得罪。”

風師能平地起龍卷風,自然是法力高強,而那黑衣女郎明顯更勝一籌。謝憐想起她看三郎的目光,總覺得那女郎似乎覺察了什麽,略感不妥,道:“我同意你。”

不過,還有一句,他覺得就不必說出來了,謝憐心道:“有人撐腰也不一定混得好的。”須知,遙想當年,給仙樂太子撐腰的可是三界千年第一武神君吾,他不也照樣沒混好嗎?

謝憐把地上他掉落的鬥笠撿了起來,拍了拍,看到沒扁,鬆了口氣,重新背好,打量了一下南風,道:“你這莫不是被那兩位大人追著打了一路?”

南風黑著臉道:“是的。打了一路。”

謝憐拍拍他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說完,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個也挺辛苦的,回頭道:“扶搖呢?”

南風道:“他不是在看著那些中毒的人嗎?”

言下之意,竟是從他們被那一陣狂風卷出來時就沒瞧見扶搖了。其實,從阿昭現身之後,謝憐便沒怎麽發現他了,若不是從那時候就跑了,便是在那一陣大風刮起時跑了。

扶搖有足夠的能力自保,謝憐倒不怎麽擔心他,可一聽南風說到“中毒”,一語驚醒夢中人,兩人同時叫道:“善月草!”

三郎道:“不急,天才剛亮。”

然而,救人命的事兒可不能不急。就算遠遠還沒到十二個時辰,誰知道途中會不會有個萬一?當下謝憐也來不及管扶搖了,背起地上的半月,一路朝皇宮狂奔。

到了皇宮,他放下半月,上去就薅了幾大把善月草。那土埋麵還在地上,徒餘一堆白骨和一張血肉模糊的臉。若是以往,謝憐可能會隨手挖個坑把它給埋了,但一來趕著救人,二來,這人已經在土裏埋了五十多年,想必是再也不願回去了。可那商人的屍骨竟是也不見了,謝憐停下手,正覺得奇怪,三郎從宮殿裏撿了個小陶罐出來。

謝憐一看,立刻道:“好三郎,多謝你。”

那些非人之物,都是可以養在陶罐裏的,眼下半月正虛弱,叫不醒,謝憐便把這小女孩一收,收了進去。一行人摘了草,終於趕了回去。此時,距離他們遇到蠍尾蛇剛剛過去四個時辰。

到了扶噎圈子的地方,幾人卻是都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圈子裏,沒敢出去亂走。那老伯服了南風給的丹藥,傷勢控製還好,再將善月草外服內服,休息一段時間便可走路了。隻是,謝憐覺得就不用告訴他這善月草的肥料是什麽東西了。過了一陣,眾人定下心來,紛紛開始著急天生等人為何還沒回來。謝憐之前急著摘草藥,沒來得及顧及天生等人,正想著幹脆再折回去找找,便聽一個少年的聲音大喊著哥哥叔叔伯伯,越奔越近。謝憐一回頭,果真是天生。那少年手裏抓著一大把善月草,身後還跟著兩個商人,都是氣喘籲籲的。

一問才知道,原來在罪人坑上,半月將一堆士兵掃了下去,又把天生幾人抓走了。天生幾人原本嚇得半死,誰知半月抓他們下去指了路,就放他們走了。他們逃出生天,連忙采了善月草,又埋了那商人的屍體,拚了命地往回趕,但還是比謝憐等人的腳程稍慢了一點。

總而言之,將這一行商隊護送出了戈壁,事情才算終於告一段落。

不過,臨別之際,天生偷偷跑來找他,神神秘秘地道:“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

謝憐道:“你問。”

天生道:“你其實是神仙吧?”

“……”

謝憐有點震驚了。

因為,以前有段時間經常是他對人高聲大喊,說我是神仙,我是太子殿下,都沒人信他。這次居然他沒開口,對方就問他是不是神仙了,著實令他有點震驚。

天生馬上道:“我看到你用法術了!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謝憐心想:“怎麽說呢,你說了也不會有人信的……”

天生道:“這次多虧了你,不然我就被那群黑乎乎的鬼士兵踢下那個坑去了。我回去給你建個廟,專門供你。”

見他拍了拍胸,比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手勢,謝憐忍俊不禁,欣然笑道:“那就多謝你啦。”

雖然孝子根本不清楚建廟是多大一件事,但得到這種承諾,不管能不能實現,他還挺高興的,揮揮手,朝另一邊走了。

南風開了一個縮地千裏,把他們送回了菩薺觀。打開門,謝憐取出席子,鋪到地上,然後躺上去,宛如一具屍體,整個動作一氣嗬成。三郎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托腮看他。謝憐歎了口氣,道:“我們走了幾天?”

三郎道:“籠統也就三四天吧。”

謝憐又歎道:“三四天而已,為什麽這麽累。”

打從飛升之後,他就經常累得仿佛一條狗,這真的不是錯覺。

他歎完,抬頭,道:“咦,南風,你怎麽還不回去報道?”

南風道:“什麽報道?”

謝憐道:“你不是南陽殿的神官嗎?一下離開三四天,你家將軍不找你嗎?”

南風道:“我家將軍目下不在殿裏,不管我的。”

謝憐便爬了起來,道:“好,你留下來也好。”

南風道:“你要做什麽?”

謝憐和顏悅色地道:“我給你燒頓飯吃。犒勞一下你。”

南風聞言,臉色大變。他舉起手,二指並攏,抵到太陽穴邊,似乎接到了誰的通靈,起身道:“殿裏有事,我先走了。”

謝憐舉起手,道:“哎,南風,別走啊,怎麽會突然有事?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南風吼道:“真的有事!”見他衝出了門去,謝憐又坐回了席子上,對三郎道:“看來他不餓。”

三郎尚未答話,隻聽“砰”的一聲,南風又衝了回來,堵在門口,道:“你們兩個……”

謝憐和三郎並排坐在席子上,抬頭看他,道:“我們兩個怎麽了?”

南風指了指三郎,又指了指謝憐,憋了半晌,道:“我會再回來的。”

謝憐道:“歡迎,歡迎。”

南風又掃了一眼三郎,關門離去。謝憐抱起手臂,學三郎歪了歪頭,道:“看來是當真有事了。”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那少年,笑眯眯地道:“他不餓,那你呢?”

三郎也笑眯眯地答道:“我餓了。”

謝憐莞爾,又站起身來,轉過身,隨手收拾了一下供桌,道:“好吧。那,你想吃點什麽呢,花城?”

身後,須臾的靜默,隨即,傳來一聲低笑。

“我,還是比較喜歡,‘三郎’這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