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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啊啊啊!!!!”

謝憐收回了手,一陣無語。

他發現,每當他在黑暗中看到或摸到個什麽東西,麵對如此悚然的一幕,往往是他根本沒吭一聲,對方就已經搶先大叫起來。

這花園的灌木草叢生得既高且密,方才有個人就偷偷摸摸地躲在草叢裏,被謝憐一把摸到了小腿。那腿飛速抽離,前方草叢簌簌而動,一人叫道:“別打別打,是我啊這位哥哥!”

謝憐定睛一看,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那叫著“別打別打”的人,居然是那濃眉大眼的少年天生。天生看他認出自己,鬆了口氣。然而,看清了是他之後,謝憐卻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警惕了,舉起一臂攔在身前,道:“你不是跟其他人一起留在原地照看受傷的人嗎?為什麽會在這裏?你當真是天生?”在這種情況下出現,更像是什麽其他東西假變來冒充的。

天生忙道:“是我!真是我,不光我在,還有三個叔叔也跟我一起來的!他們就在裏麵,不信你看!”他朝宮殿裏一指,果然,不多時,破敗的大殿內跑出三個人來,正是方才那群商人中的幾個。他們見了謝憐,均是一怔,然後一臉尷尬。謝憐站起身來,拍了拍白衣下擺,道:“你們怎麽回事?”

他這一問,這幾名商人都訕訕的沒做聲。半晌,天生訥訥道:“……幾位哥哥你們走了沒多久,鄭伯伯的毒就又發作了。他發得厲害,我們……也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回來,擔心你們找不著,或者回來晚了。阿昭哥說順著那條路走就能找到半月國,所以我們想著,多幾個人,也好找快點,就也過來了……”

說來說去,還是後悔了。怕謝憐他們找到善月草後帶著阿昭自己溜了,還是不放心,便也追上來了。而謝憐完全能夠想象,扶搖若是勸不住他們這心,可能也就幹脆懶得阻攔了,從上次與君山的事就可以看出來,對於一意孤行不聽勸告奔著往死裏去的人,扶搖根本不屑於挽回。謝憐可以理解他們,但也很無奈,揉了揉眉心,道:“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座城裏可能有什麽,可能會發生什麽,這樣也敢過來?”

想來天生也知道這麽做擺明了就是不信任他們,有點愧疚,方才趴在草叢裏沒敢發話,大概也是覺得尷尬,道:“對不起,人命關天,一著急,就……”

也沒辦法,人命的事,多長個心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肯為了旁人犯險境取藥草,也算得是有情義了。謝憐不好多說,歎道:“你們進到這古城裏來路上沒遇上什麽,這真是你們運氣好。話說回來,你們怎麽知道要到皇宮來找善月草?”

天生撓了撓頭,道:“我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找。不過紅衣服哥哥講的那個故事不是說王後摘下的善月草嗎?王後都是不能隨便出皇宮吧,所以我就想著,能不能來皇宮碰碰運氣。”

謝憐笑了笑,心想這理由倒是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正在此時,一旁的三郎道:“找到了。”

他回頭一望,隻見三郎邁著那兩條修長的腿走了過來。他手裏拿著的,是一把還帶著一點根須的碧色葉子。

這葉子大約隻有嬰兒手掌大小,根須極細,呈桃形,葉子尾巴尖尖的。不知怎的,謝憐覺得根本不用向阿昭確認,這一定就是那傳說中的善月草。還沒等他說什麽,三郎已經把他受傷的那隻手捉了起來。

那隻手被蟄了一下,原本腫得嚇人,三郎為他吸毒之後,雖然毒素未清,但那腫脹卻消了許多。此刻,三郎一手托著他受傷的那隻手,另一隻手握著善月草,合攏五指,並不見他如何用力,再打開時,那葉子已碎為了一堆綠末。

他將這堆綠末細細塗在謝憐手背上,感覺到絲絲溫和的涼意從創口緩緩蔓延上來,謝憐道:“三郎,多謝你啦。”

三郎卻不答話。給他塗完藥草後,便放下了他的手。他這副態度,兩人之間又是這般氣氛,謝憐總覺得哪裏有些怪異,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怎麽問都覺得不大對勁。旁人卻完全不會關心這些,也體會不到微妙之處,天生急切地道:“哥哥,這草藥有用嗎?這草找對了嗎?”

謝憐回過神來,道:“好多了,應該是對的。”

聞言,其他人十分興奮,都道:“快,再找找。”不多時,阿昭也舉起了一把綠葉,道:“我這邊也找到了。”

他手上這一把善月草的葉子,比三郎方才找到的那可憐的一小片肥大許多,眾人一看,形狀特征都沒錯,都湧了過去,紛紛驚喜道:“這裏有好大一片啊!”“好多!”“快多摘些。”“摘多了回去能賣嗎?”

他們忙著采草藥,謝憐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手背,斟酌片刻,對三郎道:“他們找的那片地方,方才你似乎找過,當時沒發現嗎?”

他這就純屬於沒話找話了。開口之後,自己也覺得這句話蠻無聊的。三郎卻是搖了搖頭,道:“那裏的草你不要用。”

謝憐奇道:“為什麽?”

誰知,三郎尚未開口道出原因,便聽一聲慘叫:“走開!”

眾人一下子懵了,動作一滯,紛紛道:“是誰在叫?”“我沒有啊!”“也不是我……”

這時,又聽到那個聲音淒厲地道:“走開,你踩到我了……”

這下,眾人才注意到——這聲音,竟是從他們腳邊傳來的!

刹那間,聚集在那一片摘善月草的幾人都散了開來。謝憐早已經習慣在這種時候上去頂著了。別人退,他就上。於是,他走到了那慘叫傳來之處,一伸手,慢慢撥開了密密的草叢。這一撥,當趁幾個人的呼吸都凝滯了。

隻見草叢之下,泥土之中,赫然埋著一張男人的臉孔。

這片土地裏,竟是有個大活人被埋在泥土之下,隻露出了一張臉!

這幅畫麵,當真是無比的詭異,幾名商人霎時嚇得互抱大叫。謝憐又是十分嫻熟地安慰道:“不要慌。大家冷靜。一張臉而已。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誰還沒有一張臉了是不是?”

那張臉嗬嗬笑道:“嚇到你們了?唉……我也經常嚇到我自己。”

謝憐簡單安撫完其他人,半蹲下來,細細端詳起這張埋在土地裏的臉。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孔,不笑的時候很扁平,笑得時候有許多皺紋。說不清是老是少,也說不上是醜是美。他看了半天,看不出這是個什麽東西,隻好直接開口問了:“你是誰?”

那張土埋麵道:“你們又是誰?”

謝憐道:“過路的商隊。”

土埋麵歎了一口氣,道:“唉。過路的商隊。我曾經也是過路的商隊。不過,那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他這麽一說,這幅畫麵更加詭異了。

這人竟然被埋在這座廢棄古城的土地裏五六十年,那還是個人麽?

一名商人戰戰兢兢地問:“那……那你老人家……是為什麽會到這裏……啊?”

土埋麵咳嗽了幾聲,皺著臉道:“我……我被半月士兵抓來的。我不小心進了城,被他們抓住,他們就把我埋在土裏,讓我變成這些善月草的肥料……”

原來這些善月草都是用活人當肥料長成的,難怪如此肥碩!

幾名商人趕緊把手裏的大把善月草扔到了地上,覺得自己方才跟抓屍體沒什麽區別。謝憐也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隻聽三郎道:“那片沒問題。”

謝憐一想,也反應過來了。難怪方才三郎明明找過了這片土地,卻又到另一片土地上尋找才采回了一片十分瘦小的善月草。恐怕他方才就看到了這張土埋麵,隻是直接忽略掉了這東西,轉頭又到別的地方去找,直到在偏僻處找到了一片不是用人當肥料長成的幹淨藥草,這才給他塗上。

謝憐道:“真是多謝你啦。”

三郎搖了搖頭,仍舊是沉著麵容。

自從進半月古城之前被蠍尾蛇蟄中之後,他便一直是如此態度。兩人前幾日在一起時,他一直是哥哥前、哥哥後地喊,現在卻是一聲也不叫了。而且,雖然二人第一天結識時這少年表現得仿佛十分抗拒與他接觸,但後來相處了幾日,又似乎沒有這回事。可現在,除了方才為他吸毒和上藥,三郎似乎也在盡量避免和他身體接觸。當真是讓謝憐奇怪極了,也有些不習慣。

這時,那土埋麵又開口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過活人了,你們……你們都站過來,讓我好好看看,可以嗎?”

眾人麵麵相覷,一致覺得,不要按照他說的做比較好。半晌,見無人響應,那土埋麵喃喃道:“怎麽,你們不願意嗎?唉……可惜了……”

謝憐轉過頭,道:“什麽可惜了?”

土埋麵道:“從你們進來起,我就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一直很想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一下,所以才想你們都站過來給我看看。因為我想一個一個地,把你們都仔細看個清楚。”

謝憐道:“什麽事?”

土埋麵道:“你們中間,有一個人……我在五六十年前就見過了。”

此言一出,每個人的背上都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汗毛倒豎。

這裏所有的普通人都不可能有五十歲以上。如果說這群人中,有一個人,這土埋麵在五六十年前就見過,那麽這個人,就一定也不是個人。

謝憐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從阿昭開始,到天生結束,微驚的,恐懼的,驚疑不定的,瞠目結舌的。所有人反應都無比符合情理。如果一定要說,有誰的反應不符合常理,那就隻有全然無反應的三郎了。然而,對這名少年來說,大概沒有反應,才是正常的反應。

謝憐望了一眼並無任何表示的三郎,回過頭來,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那土埋麵道:“你……你靠近一點,我就告訴你。”

若說方才那句話第一次出來時,謝憐信了他八成,那麽這一句之後,謝憐對它所說的話的信任就隻剩下五成。焉知這怪物不是想哄騙人靠近,然後突然發難?

謝憐當然不會聽他的,起身退開。那土埋麵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他會害死你們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