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係統防|盜,在晉江買足本文50%的VIp可馬上看更新●謝憐想象了一下那副景象,隻覺血雨腥風之中,莫名一派風雅繾綣。他又想起那紅衣鬼火燒三十三神廟的傳說,笑道:“這位花城經常到處打架嗎?”

那少年答:“也沒有經常,看心情吧。”

謝憐問:“他生前是什麽樣的人?”

那少年道:“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謝憐問:“他長什麽樣?”

這一句問出,那少年抬眼看看他,歪了歪頭,站了起來,到謝憐身邊,並排坐下,反問道:“你覺得,他應該是什麽樣子?”

如此近看,更覺這少年俊美得驚人,而且,是一種隱隱帶著攻擊之意的俊美,如利劍出鞘,奪目至極,竟令人不敢逼視。隻與他相互凝視了片刻,謝憐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微微側首,道:“既是一隻大鬼王,想來形態變幻多端,有許多不同的模樣。”

見他轉首,那少年挑起一邊眉,道:“嗯。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用本來麵目的。我們說的當然是本尊。”

不知是否錯覺,謝憐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遠了點,於是又把臉轉了回來,道:“那我感覺,他本尊,可能便是如你一般的少年吧。”

聞言,那少年嘴角微彎,道:“為何?”

謝憐道:“不為何。你隨便說說,我也隨便想想。萬事隨便罷了。”

那少年哈哈笑了兩聲,道:“說不定呢?不過,他瞎了一隻眼。”

他在自己右眼下點了點,道:“這隻。”

這個說法倒是不稀奇。之前謝憐也略有耳聞。在某些傳說版本裏,花城的右眼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遮住了他失去的那隻眼睛。謝憐道:“那你可知,他那隻眼睛是怎麽回事?”

那少年道:“嗯,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想弄明白。”

旁人想知道是什麽讓花城沒了一隻右眼,其實便是想知道花城的弱點是什麽。謝憐這麽問,卻純粹是想知道而已。他還沒接話,那少年便道:“他自己挖的。”

謝憐一怔,道:“為何?”

那少年道:“發瘋。”

……瘋起來居然連自己的眼睛都挖,對這位血雨探花的紅衣鬼王,謝憐當真是越來越好奇了。他料想不會隻是發瘋這麽簡單,不過既然已經這麽說了,想來也沒有更詳細的情形了。他繼續問道:“那花城可有什麽弱點?”

這一句他根本沒指望這少年能回答,隨口一問罷了。若是花城的弱點如此輕易就能被人知道,那也不是花城了。誰知,那少年答得毫不遲疑,道:“骨灰。”

若是能拿到一隻鬼的骨灰,便可驅策此鬼。鬼若不聽從驅策,將骨灰毀去,他便會神形俱滅,魂飛魄散,這倒是個常識。不過,這個常識放在花城身上,可能並沒有太大意義。謝憐笑道:“恐怕是沒有人能拿到他的骨灰的。所以,這個弱點便等同於沒有弱點了。”

那少年卻道:“不一定。有一種情形,鬼是會自己主動送出骨灰的。”

謝憐道:“像他約戰三十三神官那樣,作為賭注交出去嗎?”

那少年嗤道:“怎麽會?”

盡管他沒說全,但謝憐也能聽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花城怎麽可能會輸。他道:“鬼界有一個習俗。若是一隻鬼選定了一個人,便會將自己的骨灰托付到那個人手裏。”

那其實就等於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另一個人手裏了,如此情深,該是何等纏綿佳話啊。謝憐饒有興趣地道:“原來鬼界還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習俗。”

那少年道:“有。但沒幾個敢做。”

謝憐料想也是如此。世上非但有妖魔誘騙人心,也會有人類欺瞞妖魔,一定會有許多利用和許多背叛。他道:“若是一片癡心付出,卻終至挫骨揚灰,確實令人痛心。”

那少年卻哈哈笑道:“怕什麽?若是我,骨灰送出去,管他是想挫骨揚灰還是撒著玩兒?”

謝憐莞爾,忽然想起,兩人說了這麽久,竟是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道:“這位朋友,怎麽稱呼?”

那少年舉起一手搭在眉上,遮住酒紅色的落日餘暉,眯起了眼,似乎不大喜歡日光。他道:“我麽?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三郎。”

他沒主動說名字,謝憐便也不多問,道:“我姓謝,單名一個憐字。你走這方向,也是要去菩薺村麽?”

三郎往後一靠,靠在稻草垛上,枕著自己的雙手,雙腿交疊,道:“不知道。我亂走的。”

聽他話裏似乎有內情,謝憐道:“怎麽啦?”

三郎歎了口氣,悠悠地道:“家裏吵架,被趕出來了。走了很久,沒地方可去。今天餓得要暈倒在大街頭了,這才隨便找了個地方躺下。”

這少年衣著雖看似隨意,卻材質極好,加上談吐不俗,又仿佛每天很閑,看這看那,什麽都知道,謝憐早便料想到他是哪個富貴人家跑出來玩的小公子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人獨自出來走了這麽久,路上必然頗多艱辛,這一點謝憐是深有體會的。聽他說餓了,謝憐翻翻隨身的小包袱,隻翻出了一個饅頭,心中慶幸還沒有硬,對他道:“要吃嗎?”那少年點點頭,謝憐便把饅頭給了他。三郎看看他,問道:“你沒有了?”

謝憐道:“我還好,不太餓。”

三郎把饅頭推還給他,道:“我也還好。”

見狀,謝憐便接了回來,把一個饅頭一掰,分成了兩半,再遞給他一半,道:“那你一半,我一半吧。”

那少年這才接了過來,和他並排坐著一起啃饅頭。看他坐在旁邊,咬了一口饅頭,莫名有點乖,謝憐總覺得好像哪裏委屈了他。

牛車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慢騰騰拖拉著,太陽漸漸西落,兩人便坐在車上聊天。越聊謝憐越是覺得,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少年。他雖是年紀輕輕,但舉手投足和言語之間自有一派睥睨之態,從容不迫,仿佛上天入地沒有他不知道的,也沒有可以難倒他的,讓謝憐覺得他懂得很多,少年老成。而有時候,他又會流露出少年人的趣味之處。謝憐說自己是菩薺觀的觀主,他便道:“菩薺觀?聽起來有很多菩薺可以吃。我喜歡。供的是誰?”

又被問到這個叫人頭大的問題,謝憐輕咳一聲,道:“仙樂太子。你大概不知道。”

那少年微微一笑,還未說話,忽然,牛車車身一陣劇震。

兩人也跟著晃了幾晃,謝憐擔心那少年摔下去,猛地伸手抓住他。誰知,他的手剛碰到三郎,那少年仿佛被一個滾燙的事物灼到,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雖然他臉上神色隻是微變,但謝憐還是覺察了出來,心想難道這少年其實很討厭他?可分明一路上聊得還算開心。但這時候,也沒心思多想了。他站起身道:“怎麽回事?”

駕牛車的老大爺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老黃啊,你怎麽不走了,你走哇!”

此時太陽已下山,暮□□臨,牛車又是在山林之中,四下黯淡無光。那老黃牛停在原地,一直強著脾氣不肯走,任那老大爺怎麽催都沒用,恨不得要把頭埋進地裏,哞哞直叫,尾巴帥得猶如一條鞭子。謝憐看情形不對,正要跳下車,忽然,那老大爺指著前方大叫起來。

隻見山路的前方,許許多多團綠色的火焰東一叢、西一叢地幽幽燃燒著。一群白衣人抱著他們的頭,緩緩朝這邊走來。

見狀,謝憐立刻道:“護!”

若邪從他腕上脫出,繞牛車飛了一圈,在半空中連成一個懸浮的圈子,護住了三人一畜。謝憐回頭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那老大爺還未答話,那少年在他身後答道:“中元。”

七月半,鬼門開。他出門不看日子,今天竟是剛好趕上了中元節!

謝憐沉聲道:“別亂走。今天撞邪了。若是走岔了路,就回不來了。”

三郎道:“挺好的。”

以往,都是謝憐對別人說“還好還好”,今日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麽對他說,還真難以形容是何感受。菩薺觀原先的木門早已朽爛,謝憐把它拆了換上了簾子,上前撩起,道:“進來吧。”三郎便跟在他身後,進去了。

這間小木屋裏麵的陳設一目了然,隻有一條長方供桌,兩把小木凳,一隻小蒲團,一個功德箱。謝憐接過三郎手裏提的東西,把買回來的簽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點起一支收破爛時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裏霎時明亮起來。三郎隨手拿起簽筒,搖了搖,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嗎?”

謝憐轉過身,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放了下來,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隻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便拿了掃帚,把地又掃了一遍。三郎在觀內望了一圈,道:“哥哥,你這觀裏,是不是少了點什麽東西?”

謝憐掃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鋪席子,聽了這話,邊鋪邊道:“我想,除了信徒,應當再沒有什麽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來,一手托腮,問道:“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當真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神像!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麽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裏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謝憐便找到了解決方法,道:“方才買了紙筆,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掛上去吧。”

自己給自己畫像掛在自己的觀裏,這事若是傳上天界,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畫畫?我會啊。要幫忙嗎?”

謝憐一怔,笑道:“那就先謝過你了。不過,你怕是不會畫仙樂太子像吧。”畢竟,他的畫像,幾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燒毀了,而無論如今幸存了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看過。三郎卻道:“當然。我會。方才我們在車上,不是正說到這位太子殿下嗎?”

謝憐想起來了。的確如此,方才路上,他說“你應該沒聽過”,但三郎並沒有回答。眼下聽他這麽說,略感驚奇。他鋪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當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道:“知道。”

這少年說話的神情和調調都十分有意思。他時常在笑,可真的很難分清,他那笑容裏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在嘲諷對方不值一提。謝憐一路聽他談天說地,對他的評價還是頗感興趣的,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道:“那,對於這位仙樂太子,三郎你又有什麽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三郎背負燭光,一雙黑眸沉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討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道:“為何你會這麽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麽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聞言,謝憐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頭,一邊慢慢去解衣帶,一邊道:“這個和討厭不討厭並沒有關係吧。世上有許多事都並不能簡單地用討厭和喜歡來解釋的。”

三郎道:“哦。”

謝憐轉過身,除去了白靴,又道:“況且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帝君隻不過兩次都盡了職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許吧。”

謝憐這邊脫了外衣,疊好了準備放到供桌上,還想再說一點,一回頭,卻見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異,說是冰冷,卻又覺得滾燙刺人;說是熾熱,卻又隱隱透著冷意。謝憐低頭一看,心下了然。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腳踝上的一隻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於頸項之間,第二道咒枷則緊緊縛於腳腕之上。這兩道咒枷,無論哪一道都鎖得不太是地方,而且無可遮擋。以往,若是旁人問起,謝憐一般都胡亂答說這是練功所需,但若是這三郎問起,怕是就沒那麽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隻是盯著他腳踝看了一陣,並未多言。謝憐便也不在此處糾結,躺了下來。那少年也在他身邊乖乖躺下,和衣而臥,料想是不習慣在地上除衣而眠,謝憐心想,回頭還是得弄張床,道:“休息吧。”

輕輕一吹,紅燭就此熄滅。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三郎沒躺在他旁邊。而抬頭一看,心頭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掛著一幅畫像。

這畫像,畫的乃是一名身著華服、戴黃金麵具的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筆力絕好,用色絕佳。

正是一副“仙樂太子悅神圖”。

謝憐已經許多年都沒見到這幅畫了,他看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簾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陰影裏,一邊將一把掃帚在手裏轉著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

這少年似乎是當真不大喜歡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著該怎麽把那太陽拽下來踩個稀巴爛一般。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出了門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走過去,接了他手裏的掃帚,道:“三郎,觀裏那畫像是你畫的?”

三郎道:“嗯。”

謝憐道:“畫得真好。”

三郎嘴角翹了翹,並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他今天的頭發束得更歪了,鬆鬆散散的,十分隨意,可事實上,也十分好看,隨意而不淩亂,倒有幾分俏皮。謝憐指指自己頭發,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而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發,將那黑發握在手裏,便不動聲色地細細端詳起來。

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妖魔鬼怪們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一個活人的頭發,是數也數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偽造出來的假皮囊,它們的頭發要麽是一片黑雲,要麽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麽……就幹脆扮作個禿頭了。

昨晚確認過了掌紋和指紋,原本謝憐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畫像,忍不住又讓他微微生疑。

不是畫的不好,就是因為畫得太好了,他才覺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這少年的黑發順長,分明全無異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給他摸得癢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著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發呢,還是在想做點別的什麽呢?”

他長發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無端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莞爾道:“好啦。”這便迅速幫他束起了頭發。

誰知,束完之後,三郎對著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過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一看,又輕咳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這頭發,方才束了是歪的,現在束了,還是歪的。

三郎雖是什麽都沒說,就這麽看著他,謝憐卻是覺得起碼有好幾百多年都沒這麽窘過了,他放下手正想說你過來我們再來一次,隻聽門外一陣嘈雜,人聲腳步聲四起,幾聲大喝傳來:“大仙!!!”

謝憐一聽,吃了一驚,搶出去一看,隻見門外堵了一大圈人,個個神情激動,臉色通紅,為首的村長一個箭步搶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們村兒竟然來了個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謝憐:“???”

而其餘的村民們已經統統圍了過來:“大仙,歡迎來到咱們菩薺村落戶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討到我媳婦兒嗎?!”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裏那個快點生娃嗎?!”

“大仙!我這裏有新鮮的菩薺!吃菩薺嗎?!”

村民們太過熱情,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爺竟是個大嘴巴,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今早一起馬上就全村都傳遍了!

這事原本是傳不到天上的,因為,雖然失蹤了十七位新娘,但更多的是千百位安然無恙的新娘。反正找也找不著,保也保不了,那也隻能就這樣湊合著了。也不過是敢把女兒嫁到這一帶的人家少了些,本地的新人成婚也不敢大操大辦罷了。但恰恰是這第十七位新娘,父親是位官老爺。他頗為寵愛女兒,風聞此地傳說,精心挑選了四十名勇武絕倫的武官護送女兒成親,偏偏女兒還是沒了。

這下這位鬼新郎可捅了馬蜂窩。這位官老爺在人間能找到的人是拿它沒辦法了,於是他暴怒之下聯合了一眾官朋友,狂做一波法事,還按照高人指點開倉濟貧什麽的,搞得滿城風雨,這才終於驚動到了上邊的幾位神官。否則,那些微小的凡人的聲音要傳到天上諸神的耳中,幾乎是不可能的。

謝憐道:“大體便是如此了。”

因那兩人神情非常之不配合,他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沒在聽。沒聽進去的話也隻好再講一遍了。南風倒是抬了頭,皺著眉道:“失蹤的新娘有何共同之處?”

謝憐道:“有窮有富,有美有醜,有妻有妾,一言蔽之:毫無規律。根本沒法判斷這位鬼新郎的口味是什麽樣的。”

南風“嗯”了一聲,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似是開始思考了。扶搖卻是碰都沒碰謝憐推給他的茶,就一直在用一方白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手指,邊擦邊眉眼冷淡地道:“太子殿下,你怎麽就知道一定是位鬼新郎呢?這可不一定,從來也無人見過它,怎知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是不是有些想當然了?”

謝憐莞爾,道:“卷軸是靈文殿的文官總結的,鬼新郎隻是民間的叫法。不過,你說的很有道理。”

又說了幾句,謝憐發覺這兩位小武官思路頗為清楚,雖神色不善,論事卻毫不含糊,頗感欣慰。看窗外天色已晚,三人暫且出了小店。謝憐戴了鬥笠走了一陣,忽然覺察身後兩人都沒跟上,納悶地回頭去看,結果那兩個也很納悶地在看著他。南風問:“你往哪裏走?”

謝憐道:“尋地落腳。扶搖,你為什麽又翻白眼?”

南風又納悶地問:“那你為什麽要往荒山野嶺走?”

謝憐時常風餐露宿睡大街,找塊布攤平了就可以躺一夜,自然是習以為常地準備找個山洞生火了,經他提醒,這才反應過來,這南風和扶搖都是武神座下的武官,若是這附近有南陽廟或是玄真廟,可以直接進去,何必要露宿荒野?

少頃,三人在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了一間破破爛爛的土地祠,殘香破盤,看起來十分冷清,供著個又圓又小的石土地公。謝憐喚了幾聲,這土地多年無人供奉無人喚,忽聽人叫,把眼一睜,看到三個人站在祠前,左右兩個周身都罩著一層暴發戶般的靈光,根本看不清臉,大驚跳起,顫顫巍巍地道:“三位仙官可有什麽要使喚在下的?”

謝憐頷首道:“不使喚。隻是問一聲,附近可有供奉南陽將軍或是玄真將軍的城隍廟?”

土地不敢怠慢,道:“這這這……”掐指一算,道:“此去五裏有一間城隍廟,供的是、是、是南陽將軍。”

謝憐雙手合十道:“多謝。”而那土地被旁邊兩團靈光晃瞎了眼,趕緊地隱了。謝憐摸出幾枚錢放在祠前,見一旁有散落的殘香,便撿起來點上了。期間扶搖白眼翻得謝憐簡直想問他眼睛累不累。

五裏之後,果然見到一間城隍廟,紅紅火火立在路邊。廟宇雖小五髒俱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三人隱了身形進到廟裏,殿上供的就是南陽武神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

謝憐一看到這神像心中就“嗯……”了一聲。

鄉野小廟,神像的塑像和上漆都可說粗陋,整體看起來,跟謝憐印象中的風信本人差別實在是比較大。

但是,神像塑得走形,對各位神官來說,也是習以為常的事了。別說媽都不認識了,有的神官見了自己的神像自己都不認識。畢竟沒幾個工匠師父當真見過神官本人,所以都是要麽美得走形,要麽醜得走形,隻能靠特定姿勢、法器、服冠等來辨認這是哪位神官。

一般而言,越是富庶之地,神像越合神官心意。越窮的地方,工匠品味越差,塑像就越慘不忍睹。當今論來,隻有玄真將軍的神像整體情況較好,為什麽呢?因為人家都是神像醜了便醜了,不管,他看到把自己塑得醜了,他就要偷偷去弄壞了讓人重塑,或者托個夢隱晦地表達自己的不滿,於是長此以往,大信徒們就知道,一定得找塑得好看的師傅!

整個玄真殿同他們將軍如出一轍,頗愛講究。扶搖進了南陽廟後,一個時辰裏便一直在對這尊南陽像評頭論足,什麽造型扭曲,顏色惡俗,工藝低劣,品味清奇。謝憐看南風額頭青筋都慢慢冒出來了,心想著趕緊找個話題扯了開去,恰好見又一名少女進來參拜,虔誠地跪下了,便溫聲道:“說起來,南陽真君的主場在東南,沒想到你們在北方香火也這般旺盛。”

人們修建廟宇宮觀,其實是對天界仙宮的模仿,而神像,則是神官本尊的倒影。宮觀聚集信徒,吸引香火,成為神官們法力的重要源泉。而由於地理曆史風俗等多重原因,不同地域的人們通常供奉不同的神官。在自己的地盤上,一位神官的法力會發揮到最強,這便是主場優勢了。隻有神武大帝這種普天之下皆信徒、四海八方有宮觀的神官,是否主場完全沒有意義。自家將軍的神殿在非主場也香火旺盛,這是好事,南風本該驕傲才是,可瞧他臉色,卻大是不好。一旁扶搖則是微微一笑,道:“不錯,不錯,深受愛戴。”

謝憐道:“不過我有一個疑問,不知……”

南風道:“如果是‘不知當講不當講’,那就不要講。”

謝憐心道:“不。我想說的是‘不知有沒有人可以解答’。”

不過,他預感這句說出來就會不妙,決定還是再換個話題。誰知,扶搖悠悠地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肯定是想問,為什麽前來參拜的女信徒這麽多?”

謝憐想問的正是這個問題。

武神係的女信徒一向比男信徒少,隻有八百年前的他是個例外。不過,例外的原因非常簡單,就兩個字:好看。

他很清楚,不是因為他德高望重或是神力非凡什麽的,僅僅隻是因為他的神像好看,他的宮觀也好看。他的宮觀幾乎全都是皇家修建,神像則是召集了全國各地技藝精絕的頂尖工匠,照著他的臉雕。而且,因為那句“身在無間,心在桃源”,工匠們往往喜歡給他的神像加點花,還喜歡把觀種成一片花樹海。所以,當時他還有個別稱,叫做“花冠武神”。信女們喜歡他神像好看,也喜歡他宮觀裏都是花花朵朵,就衝這個也願意順便進來拜拜他。

可一般的武神,因殺伐之氣太重,麵目也往往被塑造成嚴肅、猙獰、冷酷的模樣,教信女瞧了,都寧可去拜拜觀音什麽的。這尊南陽像雖說跟殺伐之氣沾不上邊,但它離好看的邊更遠,可來參拜的女信徒幾乎要比男信徒都多了,而南風也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由是,他頗為奇怪。恰在這時,那少女拜完了,起身取香,又轉了個身。

這一轉,謝憐推了推另外兩人。那兩人原本都十分不耐,被他一推,順著一看,臉色卻都刷的變了。

扶搖道:“太醜了!”

謝憐噎了一下,才道:“扶搖,不能這樣說女孩子。”

平心而論,扶搖說的是實話。那少女一張臉蛋扁平無比,活像是被人一巴掌拍扁的,五官說平平無奇都有些委屈,若一定要形容,恐怕隻能用“鼻歪眼斜”了。

但謝憐眼裏根本沒分辨出她是美是醜。主要是她一轉身,裙子後一個巨大的破洞掛在那裏,實在令人無法假裝沒看到。

扶搖先是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南風額角的青筋則是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見他臉色大變,謝憐忙道:“你不要緊張。不要緊張。”

那少女取了香重新跪下,邊拜邊道:“南陽將軍保佑,信女小螢,祈求能早日抓住那鬼新郎,莫要叫無辜之人再受他的害……”

她拜得虔誠,渾然不覺自己身後異狀,也渾然不覺有三個人正蹲在她拜的神像腳邊。謝憐頗覺頭大,道:“怎麽辦,不能讓她就這樣走出去罷?會被人一路看回去的。”

而且,看她裙子後的破口,分明是被人用利器故意劃破的,隻怕不僅會被圍觀,還會被大肆宣揚嘲笑,那可真是一場羞辱了。

扶搖漠然道:“不要問我。她拜的又不是我們玄真將軍。非禮勿視。我什麽都沒看見。”

南風則是一張俊臉青青白白,隻會擺手,不會說話,好好一個桀驁小兒郎,生生被逼成了個啞巴,沒得指望了。謝憐隻得自己出馬,外衣一脫,往下一丟。那件外衣呼啦一下飄到那少女身上,擋住了她裙子後那個十分不雅的破洞。三人齊齊鬆了口氣。

可這陣風實在邪乎,把那少女嚇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遲疑片刻,放到了神台上,竟是仍渾然不覺,而且上完了香,便要走出去了。這若是讓她再出去亂走,小姑娘怕是就沒臉見人了。眼看旁邊這一個兩個不是僵就是僵,橫豎都不頂用了,謝憐歎了口氣。南風與扶搖隻覺身邊一空,謝憐已經現了形,跳了下去。

廟內燈火不暗不明,他這一躍,帶起一陣風,火光搖晃,那少女小螢隻覺眼前一花,便見一名男子突然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赤著上身對她伸出了手,當場魂飛魄散。

不出所料,一聲尖叫。謝憐剛想說話,那少女已眼疾手快地一巴掌打了出去,大喊道:“非禮啊!”

“啪”的一聲,謝憐就這麽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聽得蹲在神壇上的兩人半張臉不約而同都是一抽。

吃了一掌,謝憐也不惱,隻把外衣硬塞過去,迅速低聲說了一句,那少女大驚,一摸身後,突然通紅滿麵,眼眶也霎時湧滿淚水,不知是氣苦還是羞憤,抓緊了謝憐給她的那件外衣,掩麵飛奔而去,隻剩謝憐單薄薄站在原地。人去廟空,涼風穿堂,忽然之間,有點冷。

他揉了揉臉,轉過身來,頂著半邊大紅掌印,對那小二人道:“好了。沒事了。”

話音剛落,南風指了指他,道:“你……是不是傷口裂了?”

謝憐一低頭,“哦”了一聲。

他脫了衣,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隻是胸口嚴嚴實實束著一層又一層的白布,裹得死緊,連脖子和雙腕上也都纏滿了繃帶,無數細小的傷口爬出白繃邊緣,著實有些觸目驚心。

想著扭了的脖子也差不多該好了,謝憐便一圈一圈地開始解下繃帶。扶搖看了他兩眼,道:“誰?”

謝憐道:“什麽?”

扶搖道:“與你對戰者是誰?”

謝憐:“對戰?沒有啊。”

南風:“那你這身傷是……”

謝憐茫然道:“我自己摔的。”

“……”

便是三天前下凡滾下來時落下的傷了。若是與人對戰,還真不一定能傷到這種程度。

扶搖嘀咕了幾句,沒聽清,反正肯定不是讚他堅強,謝憐便也不問,解完了脖子上厚厚的一層繃帶。下一刻,南風與扶搖的目光俱是凝了起來,落在他脖頸之上。

一隻黑色項圈,環在他雪白的頸項之間。

半晌,鬼使神差地,謝憐伸出了手。

他站起身來,要去撩開簾子下轎,對方卻已先一步,為他挑起了紅簾。來人握住了他的手,卻並未握得太緊,仿佛是怕捏痛了他,竟是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錯覺。

謝憐低著頭,由他牽著,慢慢出了轎子,眼下瞥見腳下橫著一匹被若邪綾絞死的狼屍,心念微轉,腳下微微一絆,一聲驚喘,向前倒去。

來人立刻反手一扶,接住了他。

這一扶,謝憐也是反手一握,隻覺摸到了什麽冷冰冰的事物,原來,來人手上戴著一雙銀護腕。

這護腕華麗精致,花紋古拙,其上雕著楓葉、蝴蝶、猙獰的猛獸,頗為神秘,也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異族的古物。堪堪扣住這人手腕,顯得精煉利落。

冰冷的銀,蒼白的手,毫無生氣,卻有幾分殺氣與邪氣。

他那一摔乃是裝模作樣,有心試探,若邪綾一直都在喜服寬大的袖子下緩緩纏繞著,蓄勢待發。然而,來人卻隻是牽著他手,引著他往前走。

謝憐一來蓋著蓋頭識路不清,二來有心拖延時間,因此,故意走得極慢,而對方竟也配合著他的步伐,走得極慢,另一隻手還不時過來牽一牽他,仿佛是怕他再摔倒。盡管謝憐心中是十二萬分的警惕,被這般對待,也忍不住想:“若這當真是一位新郎,倒也真是溫柔體貼到極致了。”

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極為輕靈的叮叮之聲。兩人每走一步,那聲音便清淩淩地響一響。正當他在琢磨這是什麽聲音時,四下忽然傳來陣陣野獸壓抑的低哮。

野狼!

謝憐身形微動,若邪綾忽地在他腕上一收。

誰知,他還沒有任何動作,那牽著他的人卻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仿佛是在安撫,讓他不要擔心。這兩下,輕得簡直可以說是溫柔了,謝憐微微一怔,而那陣陣低哮已經壓了下去。再一細聽,他忽然發現,這些野狼,並不是在低哮,而是在嗚咽。

那分明是一種野獸恐懼到了極致、動彈不得、垂死掙紮時的嗚咽。

他對來者何人的好奇,愈加強烈了。直想掀了蓋頭,看一眼再說,可也心知如此不妥,隻能透過紅蓋頭下方的縫隙,管中窺豹。所見的,是一片紅衣的下擺。而紅衣之下,一雙黑皮靴,正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那雙小黑皮靴收得緊緊,往上是一雙修長筆直的小腿,走起路來,煞是好看。黑靴側麵掛著兩條細碎的銀鏈,每走一步,銀鏈搖動,發出清脆的叮叮聲響,煞是好聽。

這腳步漫不經心,帶著輕快,更像是個少年。然而,他每一步卻都又成竹在胸,好像沒有任何人能阻礙他的步伐。誰若敢擋他的路,誰就等著被他碾得粉碎。如此,倒是教謝憐說不準,這到底是位什麽樣的人物了。

正當他兀自思量之際,忽然,地上一樣白森森的東西闖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一顆頭骨蓋。

謝憐腳下凝滯了片刻。

他一眼便看出來,這顆頭骨的擺放方式有問題。這分明是某個陣法的一角,若是觸動了它,怕是整個陣法都會瞬間向這一點發動攻擊。但看那少年步伐,似乎壓根沒注意到那裏有個東西。他正在想要不要出聲提醒,隻聞“喀啦”一聲慘不忍聽的脆響,就見這少年一腳下去,頃刻便把這顆頭骨蓋踩得粉碎。